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后面传来一道娇喘吁吁的声音:“俞知青,好巧啊,你也是去公社的吗?”
俞洲平顿时有吃到臭鸡蛋的感觉,更烦躁了,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来人是谁,嘴角微微往上撇着,露出抹嘲讽刺眼的笑容,等林淑慧追上来后,说:“这条路上十个人中有九个人都和你很巧。”走这条路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去公社的。
来人是林淑慧,她这几天不断地在想,为什么俞洲平那天没有去镇上(公社),为什么他们没有巧遇,为什么林宝芝和俞洲平成了朋友,为什么这辈子的很多事情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越想她越恐慌,掌握先机是她最大的优势,如果这辈子的发展轨迹和上辈子不一样的话,那她重生一次靠什么当军长夫人。
她犹豫了很久,今天终于下定决心再去找俞洲平一次,如果他还是对她不为所动的话,她决定趁情况还未到达最坏的时候,冒充先知来引起俞洲平的注意。小事可能有所变动,但在重要国家大事上,林淑慧相信一定是和上辈子一样的。
没有人能拒绝预知这种能力的诱惑,没有人。林淑慧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她中午去到知青点时,却被告知俞洲平刚刚走了,和人去了公社。
她心里一喜,立马追了上来,想着这有可能是个重要转机,是弥补上次她和他错过的好机会。
可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感觉俞洲平对她更讨厌了?
林淑慧笑容僵在脸上,好半会,挤出了一句干瘪的话:“俞知青说话真幽默。”
俞洲平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前面裴真真心里也烦躁起来,怎么又来了另一人,还是和她穿着很相似的人,这么多人,会不会影响到她的计划?她放缓脚步,重新和俞洲平并排走,似没有看到林淑慧一样,说:“洲平,你最近有和阿姨联系吗?阿姨一定很担心你,一会到公社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
俞洲平没什么表情道:“不用。”
“你这孩子,不会是在同阿姨置气吧?”裴真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没有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况且,阿姨只有你一个亲生孩子,她对你严厉,也是希望你成才。”
根本不是严厉不严厉的问题,俞洲平不想和裴真真讨论这个,说:“我知道怎么做,裴姐,你不用说了。”
裴真真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话,嫣然一笑,“这才对。”又道,“偶尔也要同叔叔联系一下,叔叔同样也是爱你的……”
林淑慧看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说话,这下不止是脸僵,而是整个人都要绷不住了。俞洲平就算了,裴真真凭什么也无视她?还有前面只顾自己走路的林宝芝。
她林淑慧真的要被人瞧不起到这个地步吗?没等裴真真把话说完,她开口道:“俞洲平,我可以借一步说话吗?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说。”
再次被直呼名字,俞洲平眉头一沉,不顾裴真真欲言又止的模样,说:“好。”
两人不约而同放慢脚步,逐渐和前面的裴真真和林宝芝远离。林宝芝对他们说什么不感兴趣,却能猜到一点,她没回头,平稳地保持着走路的节奏。
林淑慧下了决心,也懒得做铺垫了,开门见山道:“俞洲平,你是京都人,你们家是军人世家,对不对?”
她注意到俞洲平的眉头愈发紧蹙,不等他开口问,笑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吧?其实我还知道很多事,很多未来的事。”
“哦,你还知道什么?”俞洲平突然舒展眉头,语调轻松,“如果你只能说出我的家世的话,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说了,这是很容易就能查到的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当然不止那些,我知道你只要做三件事,未来一定会飞黄腾达,鹏程万里,至于哪三件事,我不能随随便便地告诉你,因为我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林淑慧特意给自己留了砝码,只要俞洲平追问是哪三件事,她就有自信俞洲平以后离不开她。就像把一个胡萝卜吊在兔子的前面,兔子想要吃这个胡萝卜,一定会追着胡萝卜走的。
俞洲平却没有跟着她的节奏走,他无所谓地笑笑,说:“你是想告诉我,你有预知能力吗?”
林淑慧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看他,俞洲平了然,接着道:“你能看到未来,那你肯定知道国家什么时候放开个人买卖经营,是1976年,还是1977年?”
“不对,是1978年底,76年是高考恢复。”
俞洲平哦了一声,面色没什么变化。林淑慧却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了,还一套套出了两桩重中之重的事,立马警觉道:“你只要知道我能知道未来很多事就好,俞洲平,我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才告诉你的,你难道不想功成名就吗?”
“当然想,好男儿谁不想干出一番事业。”俞洲平顺着她的话说到一半,再次拐了弯,很随意地问:“林宝芝以后的男人是京都人,还是本地人?”
“她根本没有男人。”林淑慧再次被绕了进去,“她本该早死……不对,你又在套我话。”
林淑慧又慌又气,俞洲平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让自己脑子更加清醒,防止再次被套话。
她对面,俞洲平随口报出两个数字,得到惊天新闻,脸色变都没变一下,却在听到林宝芝上辈子早早死亡,活不到现在后,心里翻起了惊天巨浪,连带着,脸上的无所谓和散漫全部退去,被冷峻和阴沉所代替。
是谁害死了林宝芝?俞洲平心脏又酸又痛,他不再理会林淑慧,这个谎称自己有预知能力,实际却应当是不知什么原因,从未来回到了过去的人,因而得知上辈子的一些事,姑且称她的第一次人生为上辈子。这个结论不难得出,如果林淑慧有预知能力,不会连个逼婚都解决不了。他脚步从小跑变成快速奔跑,冲前面那道瘦弱的背影追过去。
裴真真只感觉眨了一下眼,俞洲平就如同一阵疾风一样刮过了她,“洲平,你怎么了?”她话音落下,看到俞洲平跑到了林宝芝前边,张开双臂好像是要拥抱她,然后被林宝芝推开,并重重地肘击了一下。
是她眼花了吗?俞洲平怎么可能去抱那个又丑又穷酸的小村姑。裴真真猛地揉起了眼睛。
林宝芝觉得俞洲平要疯了,大庭广众下莫名其妙地来抱她,她现在恨不得再给他来一脚,“你要疯,找别人疯去。”林宝芝环顾四周,遗憾附近的河段都干涸了,否则她现在就把俞洲平推下去醒醒脑。
俞洲平不断地倒吸冷气,那股汹涌得能化成海浪的心酸和想亲密拥抱的冲动,都被林宝芝下手狠辣的肘击击飞了,他抱着肚子委屈地控诉:“林宝芝,你想谋杀我吗?”
谋杀了我,以后肯定没人敢娶你了,俞洲平默默补充。
“耍流氓的烂人,被打死也活该。”林宝芝往旁边走了两步,和他隔开稍远的距离,看他状似清醒了,没好气地问:“你刚才在发什么疯?”
俞洲平错开她的视线,没吭声。他能说他真的就是控制不住单纯想抱抱她,确认她是活生生的人吗?肯定一会又要被打一顿,而且,场合不对,已经有行人用古怪的眼神注视他了。
“你一会离我远一点。”林宝芝问不出话,也不想浪费时间了,警告了一句,再次闷头赶路。真是的,早知道不和他约一起了,尽耽误她的时间,同时给她招来麻烦的人。
俞洲平和她保持着两米多的距离走,裴真真赶上来,小声问:“洲平,你和林宝芝同志是什么关系?”
“就你看到的关系。”俞洲平故意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成功看到前面林宝芝的步伐凌乱了一拍,嘴角翘起了点愉悦的弧度,又道:“裴姐,先前耽误了不少时间,我们先别说话了,走快点。”
一句话,打住了裴真真还想再多问几句的心,什么就我看到的关系,我看到你想抱林宝芝,你们难道是处对象了吗?她越想,眼神越晦暗,偶尔投向林宝芝的目光,多了几分恶意。
林淑慧走在了最后面,她最终选择了跟上来。不甘心,不甘心差不多把底牌暴露光了,俞洲平仍瞧不起她,不甘心林宝芝什么也没做,就抢到了她最重要的东西。
她开始不断地回顾上辈子所遭遇到的不幸,一件又一件,莫振中对她的羞辱和抛弃,老寡夫对她的拳打脚踢加在床上的虐待,旁人的漠不关心和无动于衷。这些是她重生回来,极力让自己忘记的东西,因为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仿佛全身被粘稠的胶水粘住一样动腾不了。
可林淑慧知道她现在必须要回顾,她在回顾中让自己的血冷下来,让自己的心硬起来,让自己摒弃了无须有的道德良知,她林淑慧,一定能让所有这些看不起她的人付出代价。
由于下半段路所有人都闷头赶路,到达公社的时间比预期要早一点。林宝芝有些记不得供销社的位置,她也不问俞洲平,留心观察着周围,最多人去的地方一定就是供销社,她只要跟着他们走就可以了。
倒是俞洲平若无其事地走到她旁边,好心道:“你一会要跟好我,可别走丢了。”想了想,又提醒一句:“公社人多,难免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你要留心一点钱票,哦对了,也有可能有拍花子混在人群中。”
对第一句话林宝芝嗤之以鼻,她有自信一定不会走丢。第二句话,倒是她一时间忽略了,念在俞洲平好心的份上,她和他说了自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后的第一句话,“了解。”
话好短,也没说句谢谢,俞洲平撇了一下嘴。
裴真真挨近他,插话说:“洲平,你别把林宝芝同志吓到了,公社没有那么乱啦,我来过好几次,都相安无事的。”
“小心点总没错。”俞洲平微微皱眉。
林宝芝一边看路,一边本能地观察起周围,偶尔还回头确认一下林淑慧有没有跟上来,他们终归是一起来的,谁出了事,其余人都会陷入麻烦中。
还差一点就走到供销社时,她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有两个相貌普通穿着很寻常像农民的汉子混在人群中在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两个汉子中有一个挑着空箩筐,大概和她背着空背篓一个意思,想用来装买的东西。
乍看没有问题,细看发现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直得完全不是农民挑担子该有的正常姿势。地道的农民,即使挑着空担子,腰背也会下意识地躬一点,这不仅方便走路,也是常年累月干活养出的习惯。
没挑担子的汉子手里拿着卷起来的蛇皮袋,他偶尔会凑头和伙伴说两句话,但更多时候,他眼睛在林淑慧和裴真真两人身上打转,不是那种色眯眯的打转,而是有意图思考式的打转。
林宝芝忽然发现,今天林淑慧的穿着和裴真真很像,同样是枣红底带小花的棉袄,都围着一条浅色的围巾,区别在于小花的形状不一样,以及围巾一条偏浅灰,一条偏浅蓝。
林淑慧兴致不高,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偶尔和人相碰撞。裴真真则捏着很精致的手帕于身侧晃着,时不时左右看看,兴致高涨。
林宝芝几个念头在头脑里过了一圈,往裴真真靠近一步,“哎”地一声,一只脚屈起就要摔倒,手往空中胡乱抓了几下,紧紧地攀到了旁边裴真真身上。
裴真真差点被她带倒,双手并用扶住她,关心道:“林宝芝同志,你没事吧?”
俞洲平在一侧搭手,不便托林宝芝的腰,就托着她的一只手臂,紧张道:“是不是脚扭伤了?”
“没有,就脚突然软了一下。”林宝芝不动声色地把拿到手的手帕,快速攥成一团,寻了个裴真真看不到的角度,揣进了怀里,确认妥当不会掉出来后,她站起来说:“谢谢裴知青扶了我一把,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裴真真收回手,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愣了愣,低呼一声:“我手帕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林宝芝低头四处看看,声音中带着狐疑和不解,“地上没有呢,我刚才还见你手上拿着的,就一转眼的工夫,裴知青,你是不是收回口袋里了?”
裴真真赶紧摸自己口袋,焦急道:“没有。”
俞洲平不知自己现在应该摆出什么表情,他刚才看到林宝芝藏手帕的小动作了,无法理解,但林宝芝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无厘头的事,一定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理由,垂了一下眼皮,他道:“裴姐,一条手帕而已,别影响了心情,一会去供销社再买一条好了。”
不是买不买的问题,也不是一条普通手帕的问题,裴真真暗自怒吼,而是那手帕,算是她身份的一个证明,没有了那条手帕,谁知那些人认不认识她?该死,林淑慧为什么要和她穿相似的衣服。
出了这出事,林淑慧走到了他们旁边,含沙射影道:“裴知青,有些人体质中带着一个霉字,你丢了心爱的手帕说不定是靠近了不该靠近的东西。”
林淑慧深以为然,想着如果不是扶了林宝芝一把,她绝对不会弄丢手帕的,不过她没表示出来,只道:“林淑慧同志,你别这么说。”
林淑慧似笑非笑,这毫不走心的话,当她听不出她已经嫌弃上林宝芝了吗?挺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完全可以和裴真真合作一下,给林宝芝添添堵。为此,她接下来有意凑到了裴真真旁边,想和她套一下近乎。
不远处跟随的两个汉子能看到裴真真一行人,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挑担子的汉子问没挑担子的那个,“老石,你说那两个女的哪个是我们的目标?”
“她送来的信里说她会穿红袄子围浅色围巾,身上带着手帕信物。”叫老石的汉子皱着眉,分析道:“现在两个女人的打扮差不多,长相也都是漂亮那一款,仅根据外表不好判断。刚才头发长一点的女人手里捏有手帕,现在却没有了,因此,也不能确定长头发的女人一定是目标,再观察看看。”
挑担子的“哦”了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要是实在分不出来,干脆两个一起绑了,反正里头总有一个是。”说着抱怨了一句,“上边的人好像对这个女人很看好,说她聪明能成事,我看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明说好是三个人,现在却来四个人,说好会在打扮上让我们好辨认,结果搞出一个混淆视线的。”
“别抱怨,跟紧了。”老石厉声呵斥了一句。
林淑慧硬是和裴真真凑了堆,林宝芝正好和俞洲平走在一起,看他不断用眼神询问自己,她也不卖关子,小小声道:“后面有人盯上了我们,一个挑着担子和一个没挑担子的农夫,也许暗中还有别的人,目标是林淑慧或者是裴真真,那条手帕很可疑。”
手帕是裴真真的,手帕可疑,就代表说裴真真很可疑。俞洲平心神剧烈震荡了一下,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偏头用余光小角度往后扫了扫,一眼,他就知道林宝芝为什么看出那两人不对劲。不过,除了挑担子的方式不对,他还看出了一点,就是那两人的步伐比起旁人显得矫健了不少,一定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不是普通人。
他更靠近林宝芝,附在她耳边道:“你有防身的工具吗?他们身怀身手。”
林宝芝点头,“一把可切菜用的折叠刀。”是的,林老太给她的小刀被她当成了随身携带的防身工具,小刀两指宽,可折叠,结实,有不错的锋利度,设计之初应该是野外用刀,甚至是军用刀,也不知道林老太是哪里得到的。
切菜?俞洲平无语了半秒,绷着表情认真道:“我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林宝芝,我请求你帮我一起盯人,我盯裴真真,你盯林淑慧。”他必须要弄明白裴真真是怎么回事,是普通想干点恶心事的人,还是身份一开始就有问题之人。
林宝芝想问,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的判断,哪怕是把你很亲的人当成了可疑之人,可对上俞洲平深邃信任的眼神,她知道不必问了,这人当初是说了实诚话,对她确实是交付了很多很多的信任,无理由的信任。
她心里热乎乎的同时,眼睛里无意识闪着兴奋的光芒。
能让俞洲平这么郑重拜托这么严肃对待的事,一定不是小事,念及他的身份,林宝芝头脑里几乎立刻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间谍。说陌生是相对于她来说的,对这个世界的人却不然。因为广播里经常会出现,老人家也喜欢用这个词编故事讲给小孩子听。
有机会接触这种本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事,于林宝芝而言,大概相当于去陌生的森林出任务,虽然危险,却不失刺激感。
她抬起下巴,很轻地一笑,说:“俞洲平,可别受伤啊!”说完,林宝芝大步追上了前面走到了供销社门口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