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周卫国,不,此刻应叫周文,看着周文狼吞虎咽的样子,阿根叔端来一杯牛奶,劝道
“文哥儿,你慢些,别噎着,不急的,老爷吩咐了让我一会儿开车送你们,不会迟到的。”
周文微微一愣,‘文哥儿’,现在的阿根叔还没唤他‘二少爷’,那么……
“周伯伯早安,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早安。”
周文嘴里还塞着豆沙包,听着这轻柔的声音,周文探头看清女孩的面容,一件尘封的往事慢慢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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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姓尹,是管家阿根的女儿,其实也不是女儿,是养女亦是侄女。管家阿根原姓尹,名阿木。老家有几亩地,可苛捐杂税的,他们这样的人家也实在活不起,尹家两个儿子,一个留下种地服侍父母,另一个也就是阿根到苏州讨生活。
彼时,周继先还是周家的少爷,周家便想找个年纪相仿的伺候周继先,阿根也就到了周家。
一待便是数年,他鲜少回去,再后来,周继先参加了革命,他一直跟在周继先身边。之后大哥娶了媳妇,仅靠家里几亩地根本不能养的起这么一大家子人,他每月的银钱多,每隔一段时间便寄回家里去。可他想家呀,他甚至觉得自己怕是要一辈子呆在苏州,算了,只求能落叶归根吧!周继先对他的称呼便从‘阿木’变成了‘阿根’。
后来,家乡大旱,地里没了收成,父母接连去世,他好不容易回到家,想为父母办丧事,家乡却出了疫病,大哥大嫂都病了,襁褓之中的小侄女是个有福的,还健健康康的。大哥大嫂见他回家了,托付了女儿便一前一后离开了人世。
阿根带着小侄女回了苏州,原也没想着小侄女能过得多好,想着未来她长大了,周家给安排个差事就好。周继先见到阿根只剩这一个亲人,念着往日的情分,当即决定周家愿意帮着孩子。小侄女还没有名字,周继先听着阿根一家人只祈愿孩子平安,便道
“子安,可好?尹子安,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可惜,愿望落空了……尹子安表面文文静静的,一直低着头,总会被人忽视,但实则要强的女孩,她总说以后要报答周家,孝顺阿根叔,她没让人失望,成了周文的学妹。她与大多数学生一样,见到了国家处于危难之际,一腔爱国之心油然而生。
后来,东北沦陷,以周文刘远为首的几人组织同学们去游行。可想而知,他们被镇压了,周文脸上身上有留了几处乌青。可尹子安……那一警棍直接要了她的性命,周文没瞧见她最后的样子,只听说是脑袋被砸破了,到医院已经晚了。
周继先动了关系,让那些人付出了代价,为尹子安主持公道。阿根叔很感激,可周文知道,有些隔阂,再也没法缓解了,心里的有些埋怨是控制不住的,周文也总自责尹子安的死与他有几分关系。阿根再也没唤过周文为‘文哥儿’,仅一句‘二少爷’冷冰冰的。
“咳咳咳咳……”
“文哥儿,你慢些呀!”
周文再次瞧见尹子安百感交集,她不该这么死去,她应该平安度日,也或许会投身革命,起码她的生命不该像那样凋零。想着想着,嘴里的食物便呛着了周文自己,阿根帮周文顺着气,他看着周文长大,将他当作半个儿子,自然关心。周文握紧了拳头,战争无法避免,但有些人,他一定要救。
“下个学期……我们就是一个年级的同学了。哎~有些丢人呀。”
刘志辉似是不经意般走到尹子安身旁,他偷偷瞄了眼女孩,立即收回目光,羞愧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期待。
“学海无涯,三少爷,您不放弃,便胜过许多人了。”
尹子安瞥见刘志辉上前,瞧瞧移动身子,与刘志辉保持着距离,话语里带着些许疏离。
“那……明年我同你一起去考?”
须臾,尹子安点点头,周文看着刘志辉那眉开眼笑的样子,脑海中逐渐回想起当年她死后,志辉就突然病了一场,之后便退了学,或许是为了她……
只听阿根对着尹子安咳嗽几声,周文轻轻一瞥,尹子安脸色微变、再次离刘志辉远了些。
周文望着一旁的阿根叔,突然觉得十分陌生,他终究是将自己当成外人,更将自己当成是低人一等的仆人。
刘远等周文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拎起周文便朝外面走去。周文瞧着刘远,心里一阵感慨,刘远以前也并非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们兄弟也会打、也会闹,可后来呢?理性、严肃、冷静,都是战争强加给刘远的。
周文叹了口气,随后又斜了眼刘远,他怎么就比刘远矮了这么多呢!
“好好上课哦。”
刘志辉嘱咐道,曾经周文以为是弟弟关心哥哥,现在瞧着好像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子安能上学,多亏了老爷。子安,你以后一定要报答老爷和少爷。”
周文还记得,曾经阿根叔每天都会重复这样的话直到这个女孩去世……这讨好的语气让周文很不舒服,他是真心视阿根叔为亲人的。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尹子安颇为自卑,她心疼地看了看阿根叔,微微垂下脑袋。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周文扯开阿根叔的话题,刘远则低声安慰她
“人人平等,你不必在意这些,阿根叔他……他只是……”
只是一直被奴性压制着。可刘远说不出口,因为这话实在不好听。
“我清楚父亲的心思,谢谢您……大少爷。”
尹子安唯唯诺诺答着。刘远一怔,觉得有些讽刺,所谓的‘平等’仿佛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