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滢把看完病的患者送出诊疗室，一抬眼，就瞧见了靠墙边正襟危坐的霍争晖。
他背脊笔直，神情冷肃，目视前方，双手还极其板正地平放在膝盖上，与周围东倒西歪的病人截然不同。
哪怕穿着常服，也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周围好几个女病人好奇地打量他，脸颊绯红地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搭讪。
鹿滢不禁觉得好笑。
“霍队长，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是来看病的吗？”
听见她清甜温柔的嗓音，霍争晖唰一下站了起来。
“不是，不，是的！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明明只是来道个歉而已，送完礼物就可以走了，但心跳却急速变快，一时语塞，忘了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
鹿滢盯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努力从他黝黑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羞涩，抿嘴而笑。
“那你的号是多少？”
霍争晖急忙低头翻找裤兜，“应该是……28号。”
“好的，我知道了，那你前面还有十来个人，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哟。”鹿滢对他弯了弯眼睛，转身把队伍最前面的一位病人扶了进去。
“哎，鹿医生我其实不是……”
霍争晖一句话没说完，鹿滢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他无奈地低头看了眼草莓，听见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有点想走的冲动。
但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再等等？
继承了华国人优良传统的霍争晖又一屁股坐了下来，继续端正地坐着，脑子里信马由缰，不一会儿又想到了昨天的场景。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怎么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
霍争晖甩了甩头，用力拧起眉头。
表情一瞬间凶狠，把旁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跟他搭话的女孩吓了回去。
半个小时过去，他前面的病人越来越少，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霍争晖把出汗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又抬起来凑在鼻尖那儿闻了闻。
嗯，还好，没有什么味道。
但他成天跟那群臭小子混在一起，大约也是不注意这方面的，鹿医生也不像是会嫌弃男人体味的人，这么想着，一颗躁动的心强行冷静下来。
眼看着自己面前只剩下一个病人，霍争晖觉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面对凶神恶煞的劫匪时他都没这么紧张过，怎么今天……
“对不起霍队长，你可能要多等一会儿，刚刚那位小病人情况有些复杂。”忽然，鹿滢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反射性拔地而起，正好和鹿滢的头撞到一块。
“不好意思鹿医生，你没事吧？”霍争晖惊慌失措，紧张地盯着她的眉眼，满脸的懊悔与自责。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尴尬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鹿滢痛苦地“嘶”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脸上却带着笑。
“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不过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霍争晖呼吸猛然一滞，他怎么知道，他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了。
看着他茫然又纠结的表情，鹿滢噗嗤笑出了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别紧张，梁老人很好说话的，一点也不凶，你乖乖等一下哦。”
霍争晖疑惑地蹙眉，她怎么像哄孩子似的。
他堂堂兵王，雪狼突击队队长，像是三岁的孩子吗？
哪知道刚要解释，鹿滢又转身走了，霍争晖一口气憋在胸腔里，不上不下的，难受坏了。
但他知道医生的工作很神圣，不应该打扰，只能自己调整呼吸，继续耐着性子等候。
安抚过霍争晖的鹿滢回到诊疗室，拿起纸笔，站到了梁老身边。
患者家属是一对年过六十的老夫妻，听说梁老是非常厉害的老中医，特地从县城乘车过来的。
“这是我的小孙子安安，九岁了，上个星期五放血回来就这样了，总是浑身乱动，没有片刻宁静，像是中了邪似的。”
患者奶奶拽着孩子一只胳膊，满脸苦涩。
这孩子果然看起来不太正常，进来才三分钟，不断地吐舌咂嘴，眉皮频频抽搐，四肢没有章法地来回摇摆。
梁老试着和他说话，发现他不能正常交流，而且手一直在颤抖，连笔都拿不住。
而且孩子是被他爷爷背上楼的，他四肢失调，根本没办法走路。
鹿滢瞬时母性大作，觉得这孩子非常可怜。
而且他一周前还是与普通孩子一样，只是突然变成这样的，话不能说，路不能走，只能在床上躺着，而且还不停抽搐。
哪个父母看了不心疼？
孩子的爷爷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心疼道：“安安这几天遭大罪了，饭都吃不进去呀。”
鹿滢仔细观察孩子的嘴巴，发现他嘴部动作也失调了，像是无意识地在咀嚼什么。
且因为嘴巴老是这样不停地张合，嘴唇很干，唇部都已经起皮了。
“安安太可怜了！我们根本没办法喂他吃饭，只能趁着他张开嘴巴的时候，塞点东西进去，但他老是呛着，喝水也是这样，大夫你说这可怎么办？好好的一个孩子，才几天就瘦成了皮包骨！”
老夫妻饱含希望地望着梁老，梁老面色郑重地点点头：“这是舞蹈病，他浑身妄动不受控制，中医认为这种情况多半是肝风内动导致的，但也不能一上来就镇肝息风，找到病因是最重要的。”
说完，他和鹿滢都对这孩子进行了四诊，但也无法清晰和准确的判断。
“安安舞蹈病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比如哪里不舒服，或者去过什么平时不常去的地方？”梁老问他们。
安安奶奶努力回忆，“好像是有点小感冒，但不怎么严重，很快就好了呀。”
鹿滢不由得看向梁老，这些情况她刚才也问过，但感觉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毕竟这个季节小孩子感冒是很常见的事情。
不过，既然梁老这么问了……
梁老思索片刻，又问：“具体在什么时间？”
对于时间，患者奶奶还是记得的，梁老又细问了这次感冒的具体症状。
等梁老问完，鹿滢凑了过去：“您是怀疑感冒对他形成舞蹈病存在什么影响吗？”
梁老轻轻挑眉，“不一定就是感冒的影响，但我们要学会根据这个，整合出有用的信息。”
鹿滢若有所思，对于中医治疗她的认识已经非常深刻了，但论经验她还是不如梁老丰富，经过这么一点拨，她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梁老见她陷入沉思，也不急着催，引导引导，自然是要给予时间的。
片刻，鹿滢眼眸一亮。
“我知道了，治疗外感疾病，有八个字不能忘，必先岁气，毋伐天和！”
这句话学中医的人都知道，但是运用在实际辨证论治中，却不是人人都能遵循，并能做到的。
鹿滢开始向患者家属询问最近的天气。
安安奶奶说：“年后的这个天气奇奇怪怪的，本来往年这时候还不会回温的，但几年升温很快，挺反常的。”
梁老摸了摸胡子，“你们县我知道，因为天气暖和，桃花都提早开放了是吧？”
孩子爷爷便道：“是啊，我上上周才带着安安去看过呢。”
鹿滢了然一笑：“我懂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哦？具体怎么说呢。”梁老欣慰地点头，忍不住考校起她来。
“刚过春节没多久，天气应寒而反温，容易引起疾病。冬时应寒反大温，及时不病，至春乃发，名曰大温。安安所患的应当就是温病。”
听闻鹿滢的话，患者家属吃了一惊，“温病？这，这该不会是传染病吧？”
鹿滢莞尔：“是温度的温，不是瘟疫的瘟，你们不必太过紧张。”
梁老赞同地点了点头，“既然你能判断出他得的是温病，那么结合他之前感冒的情况，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会患上舞蹈病了吧？”
鹿滢点头：“自然是从发热来的，因为温邪盘踞身体已久，以至于灼烧肝肾真阴，才会导致他内风妄动，所以四肢失调，总是抽搐颤抖。”
“那应该如何用药呢？”梁老紧跟着又问。
鹿滢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时用镇肝息风的药，效果不好。因为壶内无水，整个壶都烧热了，想把热气压下去就不能妄压，需得保证壶内有水，才能维持正常的温度，从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这番话，让患者家属两眼茫然。
但梁老却是大大地叫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