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贝达第一次降落的地方很不妙。
初步判断自己是被方舟丢到了另外一个平行世界，脑子在开舱瞬间被这界的气压冲坏了，丢失不少数据。
无法识别此方生物的诡异行为。
淡定起身，萨贝达正要离开杀气腾腾的人类大型互殴现场，却见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齐刷刷投来复杂灼热的目光——
盛满了惊艳和赞叹，夹杂着贪婪和渴望，像是看一只行走在陆地上罕见瑰美的海洋生物。
阴差阳错来到陌生地界，却不知道自己有多独特。
他们调转矛头，合起来留下打算离开的萨贝达，
“这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实验材料。”
一
父亲离世后，特蕾西.列兹尼克独自经营着钟表店，日复一日地研究能够完成那个设想的方法。
奖金是其一，能够改善她清苦窘迫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完成父亲的构想，向世人证明他的疯狂愿景其实是正确的。
迄今为止，特蕾西已经卡在机器人的智能模块好长一段时间了。制作的傀儡，无论如何也通过不了图灵测试；它们只能死板地执行指令，远远达不到所期待的要求。
是感情系统的机芯，还是别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日思夜想，无时无刻不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
直到店员善意地提醒她太过执着了，多走出去散散心，换个新思路；特蕾西才停止了隐隐疯癫的想法，从魔怔状态中脱离出来。
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怪异地散落着丝丝缕缕的机油，一路蜿蜒至前方。心中疑惑，特蕾西顺着痕迹走，小心翼翼地扒开隐蔽的草丛，发现了一具破损溃败的机器人身体。
清凌如霜的蓝色眼眸，恹恹半睁着，毫无变换的表情，像是剔透玲珑的冰块。
这是特蕾西近日捡到最有趣的废弃品。
她伸手去够的时候，对方却果断启动了防御机制，将空气压缩化为凌厉的气刃朝侵入者脖颈处飞去——
若在全盛之时，精准的一击必杀。
但他已经山穷水尽，再无半点能量提升准度和压力；甚至连保持清醒运算也做不到了。
不甘地进入假死休眠模式。
特蕾西偏了偏头，摸摸耳边被削落的几缕沁凉的头发，若有所思。
也许是和死亡边缘擦肩而过，引起了肾上腺素分泌。特蕾西身体细胞处于极致的兴奋中，明显感觉自己那颗想要研究的心脏，跳动得异常剧烈。
捡回去修修看吧。
父亲去世后，特蕾西变得不苟言笑，表情很少，难得会牵下嘴角。
萨贝达从意识唤醒后，就看到这样一个清浅的友好笑容。
少女软糯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为他的复生而由衷欢喜，“吃了我那么多垃圾，你终于醒了。”
其实早就听得见的萨贝达:“……”这个人类在说什么鬼话？
二
特蕾西如她幼时的习惯，坐在散落满地的机械零件中，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金属零件——
她自制的工具，在修理废弃的机械很好用。
把相当有质感的瑰美蓝宝石小心翼翼地正回眼眶的部位，她合上机器人的下颚，发现缺了部分皮肤。
想了想，库存里暂时没有对应的材料；用别的凑合贴上去，又会像斑驳的伤痕，硬生生破坏这画一样的隽美。
她仔细地对比一番，只能遗憾地用相似肤色的缝线把那块缝起来，暗自叹息美玉微瑕。
接下来是逐步修理残缺的肢体。
这是一个相当费时费劲的工程。
每次打开遥控器，让他破损的肢体一点点动起来，都能让特蕾西热泪盈眶。
但这远远不够。
他是一个聪明，美丽又强大的械体，脱离指令也可以独自行动。她相信，一定有让他更完美的办法。
捡回机器人先生的第一周，特蕾西经过东拼西凑，终于倾家荡产地将他修复了过来。
她看着对方俊美的面孔，眉目恬静而专注，澄澈眼睛里满是神异的痴迷光芒。
骨相真的好美，是她见过最完美的容颜。
浅淡的一眼，如霜如雪，睨过来冷冽又危险，让人心跳加速。
明明是战斗机器人，怎么会把脸捏地这么合她心意？
——似乎把世界上所有的绚丽，都揉碎装进在那双平静无波的静默眼底了。
特蕾西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摸摸对方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像蜻蜓点水那样，一触即分。
“你好，机器人先生，我是特蕾西.列兹尼克。”
预想里，这类机器人应该都是友好地回复编号。
但捡来的机器人先生，明显很有自己的格调。
他睁开了雾霾蓝的异色瞳孔，语调淡漠，“你好，请别碰我。”
嫌弃地后仰，躲开沾着润滑油的手套。
“……”
“你把劣质食物弄到我脸上了。清洁系统现在有问题，我处理起来很费能量。”
“Naib Sabedar。”
他垂下眼帘，发现自己应该是睡在营养池里，感受完毕机体状态，才冷淡地对便宜新主人描补道，“我的名字。”
三
特蕾西后知后觉男女有别，机器人先生也是。
看着萨贝达似乎是想要从修复池里坐起来，秀丽的脸羞得一片绯红。
她连忙脱下手套，迅速将准备好的一套折叠起来的棕熊的睡衣递过去——
之前裁缝铺打折促销，拮据持家的特蕾西买的超大号，她带回来试穿一次，像裹在大麻袋里似的非常不方便，于是她就决定洗干净放起来等长高些再穿。
现在给机器人先生穿，应该正好吧。
萨贝达启动清洁系统洗掉身上的油和脏东西，很快就干干净净的，像被温养过的美玉般通透。脸上的淡色瑕疵又为他增添了一份清冷易碎感。
他眉目微动，闷声不吭地换完小熊睡衣，然后就一直盯着特蕾西看，眼神肃然。
“需要我杀谁？”
“……”
特蕾西看他穿着毛绒绒的睡衣，冷冰冰的反差萌，忽然一颗沉寂的少女心砰砰直跳，是另一种心动。
糟糕，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
特蕾西捂着微烫的脸，不敢多看，生怕自己守不住防线。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怅然一叹，“杀鱼可以吗？”
前些天投放在河里的的捕鱼小机器人传来了信号，很快就会沿着既定路线返回。
看着这么可爱俊美的熊熊先生下饭，她今天想喝鱼汤。
萨贝达怀疑自己的系统还有很多故障，信息处理有些卡。
新主人的要求，可真是稀奇古怪。
杀鱼？他只会杀人。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杀鱼……那怎么杀？
站在厨房里，向来无往不利的战争兵器，此刻因为专业不对口，有些不知所措，颇为茫然。
挨了狠狠一刀的鲫鱼死不瞑目，开始发动神龙摆尾攻击；检测不到生命特征波动，萨贝达伸手去捡，措不及防之下被甩了一脸水，冷漠的面容越发深沉。
好难，它会板命。
四
特蕾西日常出门挣外快，帮忙修理电器补贴家用，或者去附近的回收站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变废为宝的东西。
萨贝达穿着款式老旧的工作服也掩盖不了他的俊美，气场冷漠强势。脸侧贴着遮盖裸露在外机械表皮的创可贴，只会让人觉得又酷又帅，“特蕾西小姐，你是一名捡垃圾专业户吗？”
战斗机器人先生扫描一眼，数据记录完毕，用贫瘠的词汇勉强拼凑出新主人的职业。
在他的认知里，这样稳定有规律的定点打卡，就是人类的主业务，可以方便称呼“医生”“教授”等后缀作为敬称。
背着筐筐的特蕾西被冷不丁刺了一下，嘴角抽搐，“萨贝达先生，你也是我捡来的。”
“我不是垃圾。我是优秀的战争兵器人。”萨贝达屏蔽嗅觉，一边扒拉出他喜欢的配件，不忘认真纠正。
……这时候又这么聪明了？！
特蕾西狐疑地瞄他一眼，看到对方又捡起她熔化不了的钢铁护肘丢进去，死沉死沉；说了很多次还是固执地不改，有时候怀疑机器人是在装傻充愣。
但是她拆开过他的内核，确实有奇怪的东西镶嵌在里面。那像是一颗缠绕着宾汉流态的触手和瑰丽蓝宝石的机械心脏，似乎有特殊的性能；也许是影响其行为举止的关键零件。
以她目前掌握的修复技术和硬件设施，根本无法完全破解。
不过可以确定一点，毒舌是萨贝达刻在核心的数据。
“让我帮你背垃圾，真是大材小用。”
机器人先生还在一字一句地往外蹦他的碎碎念。
特蕾西额头上也跟着蹦出十字架。
不能再放任下去——
得好好治治他，都要上房揭瓦了。
五
“小特，我想喝草莓味汽油。”
每每在有想要获得奖励的时候，萨贝达就无师自通变得很乖；他会亲昵地喊特蕾西的名字，增加投喂成功率。
刚刚特蕾西喊他过来，萨贝达忙不迭地走近，以为是要加餐。
但似乎氛围怪怪的。
没有食物；特蕾西也忙着修复她的相伴多年的小凳子，拿着锤子敲打用铁钉固定，看也不看萨贝达，仿佛故意冷落他，磨他性子，“换个。”
“香草味。”
“……”不是让你换个口味！
特蕾西终于撑不住强硬的表情，快裂开了，梗着脖子没好气道，“不是加餐。”
“那你叫我干嘛？”萨贝达很是费解，歪了歪头，“看你修凳子又不好看。”
“……门在这边，你出去。”
想要用修理小板凳告诉他家境贫寒的计划就这么顺水逝去，一如特蕾西那颗悲伤逆流成河的心。
“好的。”
没心没肺的萨贝达也有烦恼。
他偶尔会站在镜子前，摸着自己的双下巴，沉吟片刻后说伙食不好，说自己瘦了。
天地良心！
特蕾西听到这话，脸都差点气歪。
她辛辛苦苦捡垃圾，又是炼铁又是学雕工。总算把这家伙修修补补养好了，明明上称斤数不少，还炸称，胖了可不止点把点！
他瘦个锤子。
特蕾西罕见地想爆粗口——也许被萨贝达语言库传过来的暴躁数据影响，秀眉倒竖就要发作。
危险雷达预警，萨贝达这时就聪明得闭嘴了。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蓝宝石眼睛垂落，幽幽地光速认怂，“我错了。”
特蕾西见不得他这幅模样。
语气可怜巴巴，表情失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
“我是机器人。”
萨贝达用平缓的磁性嗓音卖大惨:
“之前的我，是最优秀的人形兵器。
身体里的材料都是很轻巧的，我能够轻松地飞起来；业务包括上阵歼敌舍身炸庄园，样样精通全能。
但是，你往我身体里塞的材料很重。我走路变得吃力，维持每日所需又很辛苦，我……”
那句“萨贝达的胖三斤就是虚胖”还没转化为更煽情的话语说出来，特蕾西已经听得眼泪汪汪，率先举手投降，“是我不好，我不凶你了。你敞开了吃，吃完我再想办法买。”
萨贝达光速变脸，脸上再也找不到丁点儿被抛弃小可怜的余留。
特蕾西看得愣住，蓄满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不上不下，卡地难受得很——
因为眨眼间，萨贝达便把材料嚯嚯了个干净。
半点悔改之心都没有。
骗子！
……
还有明天的份呢，这吃货。
刚想说道说道，目光触及对方脸上生出的餍足红晕，讷讷无言。
算了，算了。
他喜欢，那就喜欢吧。
六
萨贝达背着特蕾西偷偷找了一份稳定的好工作:
戴着口罩去码头搬砖。
因为人生地不熟，口音融不进当地，沉默寡言的他别无选择，去灰色地带寻求就业机会。
一开始，萨贝达截下悬赏令，打算通过抓捕通缉犯谋生，当个自由猎者。
领奖金的时候要登记许多信息，且当初追猎他的那些科学家仍旧不死心，在附近区域打点过。谨慎的萨贝达探听后，不得已丢下猎物匆匆离开。
换条路移步去黑市打拳。萨贝达已经尽量在收敛力度了，但表现依然过于亮眼，招惹到了不明势力。领了一次金币就被做好标记。
下次再来时，他敏锐地发现场地封锁。狡诈的人类还计划把他捉到当黑拳奴隶压迫，打不动了再卖到下流会所去，萨贝达狠狠出了口恶气后，又得离开另谋生路……
不问户口的黑奴工作他都接，打了很多零碎的散工，就这样辗转反侧，萨贝达恍然大悟:
搬砖才是最适合他的。
于是本着挣多少加餐多少，给特蕾西减负的原则，萨贝达勤勤恳恳、风雨无阻地就岗；有时还能剩下一点点钱。
他像只仓鼠一样屯起来，打算给特蕾西一个惊喜。
总算是在特蕾西生日那天，用自己挣的人类货币，赶上了礼物。
一只镶嵌着碎钻的草莓发卡。
“对不起。”他给便宜饲主别上去后，滞涩开口，“我以前不知道，原来材料费会这么昂贵。”
特蕾西睁开眼睛，摸啾啾上的发卡，有些爱不释手，“原来你这段时间出去，是在找工作吗？”
“嗯，我搬砖养你。”
他语调平静，没有任何刻意渲染的情绪，却让特蕾西感动得无以复加。
“真是的……”她翻来覆去，不知道说什么好。
忽然一把拥住了萨贝达，埋在他雪松一样清冷好闻的怀里，抬起头，又哭又笑道，“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是要找好下家，打算跑路了……”
“……”他有那么翻脸不认人吗？
“除非你丢弃我。”
机器人先生没有感情的平静里，一直有一种纯粹的非人感。
在这一刻，忽然破镜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