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就寂寞,就会向往热闹。只不过寂寞与寂寞不同,有的人纯粹属于闲的无聊,有的人则是可以与之说话的人不多。
衍泽和尚自然属于后者。
其实他虽贵为主持,但当的甚是懒散,不但日常事务不管,香客不见,就是寺内僧众,每日的例行晨课,都很难见到他老人家。
日常所喜着,无非下棋喝茶,钻到菜地里,用葫芦瓢子,舀起臭气熏天的大粪浇白菜,偶尔童心萌动,还会将虫子捉回来,给它们讲经授课。
寺内僧众,不但无一人有异议,反而认为他是老天真的做派。
如果你活到了九十多岁,大概率没人逼着你按时起床,上课,认真做作业。
他纵横驰骋一生,眼高于顶,在即将归入尘土之际,再度遇到像潘德印这样生着玲珑心的人,难免见猎心喜,言谈投机,时间久了,渐渐有些类似于祖孙的情感在里面。
潘德印对老和尚,也是如此,每周总要找个由头,过去见上一见。
两个人下下棋,喝喝茶,吹吹牛,有时候啥都不干,老和尚打瞌睡,他就在一旁坐着,坐得很安静。
这日,潘德印下乡回来,路过白干寺,想起车上有前两天朋友送的岩茶,就又拐到寺里去找衍泽和尚喝茶。
来到寺中,也不用小沙弥引着,自行前往方丈室。
掀帘入内,看到衍泽和尚的对面坐着一个人,四十来岁的模样,戴一副很精致的近视镜,见潘德印进来,就瞥了一眼。
目光中满是生疏,更带了几分警惕,即使隔着镜片,仍然穿透力十足,让潘德印如同鱼被放置在太阳下,肚皮朝上的烤着。
于是他将茶搁在桌上,讪笑着就要告辞。
“师傅有客人啊,我就不打搅了,朋友送了盒岩茶,我喝不惯这土味儿,给您老送过来,请您帮尝尝。”
衍泽和尚双眉一振,拍拍身旁的蒲团,随意的笑着。
“无妨无妨,都是自己人,喝个茶,随便坐吧。”
潘德印一怔,当即也不客气,大大咧咧的坐下,不用和尚伸手,自己径直拿了碗和壶,斟上茶慢慢品着。
客人的神情阴郁下来,明显有些不快,他和衍泽和尚的谈话,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完全被打乱了。
只能无奈的低头看手中的茶碗。
茶是祁门红,袅渺的散发着着香气,茶汤红润如血。客人用嘴吹了吹茶杯,其实茶是不烫的,这只不过是一种矜持的表现。
他的面皮细嫩,指甲都保养的很到位,虽然是坐在蒲团上,依然看得出来隐隐的王者气质。只是眉宇之间,微微紧皱,看来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衍泽和尚起身,换上潘德印刚刚带来的岩茶,像是割草机刚刚割过,一股青绿香气顿时盈满方丈室,连客人也侧目以视,表示出了淡淡的兴趣。
“小远子,馋了吧?”
衍泽和尚笑着,给每人斟了一杯,也没有相让客人,自顾自的先品尝了一口,闭目咂吧了半天嘴,摇头晃脑的诵念有词。
“岩岩有茶,非岩不茶。正岩品质的岩茶,果然不凡,只是加工过头,世俗的味道有些太浓烈了,可惜,可惜呀。”
客人拊掌而笑,对他的话格外认同。
“大师高见,岩茶重在有岩韵,不但取决于茶树生长环境,其强弱还受到茶树品种、栽培管理和制作工艺的影响,不过这个茶,已经算是上品了。”
说完又看了眼潘德印,有肯定鼓励的成分,但是仍然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他说出这句话来,是吃了多大亏似的,让潘德印浑身不自在。
或许觉察到潘德印的不快,客人的傲慢,衍泽和尚抚须轻笑。
“小潘,你不要吹胡子瞪眼,夏施主是位贵人。”
“小远子,潘施主乃是我的忘年交,人品、才华、文章、书画、禅茶都有可取之处。天赋极高,与我佛有缘分,当官也适合。”
姓夏的听了衍泽和尚的话,表情极为惊异,主动伸出手来与潘德印握手言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问:“不知潘老弟是想成佛呢还是想当官?”
潘德印被问得有点窘迫,慨然叹气,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老兄见笑了,师傅有替我吹捧的意思,其实我就是个半瓶水。成佛固然不易,当官也是难成啊,每次眼看着就上去了,又被一棍子打下来了。”
姓夏的便好奇追问起来,是如何挨了棍子。潘德印倒也光棍,坦坦荡荡承认,第一次是因为女人,第二次则有点莫名其妙,可以归为运气不佳。
姓夏的低头不再言语,衍泽和尚却拍手笑了。
“什么运气不佳?小潘,今日是你的造化,得遇夏施主,以后只是要好好干了,做出一番事业来,多为百姓造福,可不能再栽在女人肚皮上。”
见衍泽和尚给他下任务,姓夏的面露尴尬,不宜再深谈,于是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
“老爷子,时候不早,我还得赶回市里,改日再来请教。”
衍泽和尚与潘德印站起来送客,门外迅速闪过一个年轻人,客人器宇轩昂的走在前面,年轻人亦步亦趋,跟在身侧。
望着客人走远了,潘德印才问衍泽和尚:“师傅,这人是谁啊?看起来牛逼哄哄!”
衍泽和尚哈哈大笑,不动声色,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夏光远”三字。
“原来是夏部长!”
他懊悔不已的拍额,这便是市里新来的那位吗?我居然与他失之交臂了,如果不是和尚拦着,差点起了争执。想到这里,他浑身火热火热。
只是有些奇怪,夏光远这么忙,为什么要到这个偏僻的寺庙里拜见个老和尚呢?
莫非衍泽和尚真的如传说所言,能断未来吉凶?
仿佛看透潘德印的心思似的,衍泽和尚屈指崩在他脑门上。
“你小子不必瞎猜了,我跟他爷爷是故交好友,有一次队伍被围,他的爷爷中弹牺牲了,临死前,托我照顾他奶奶孤儿寡母,就是那时结下的缘分。”
如此说起来,夏光远岂不是要喊和尚一声爷爷?
借着衍泽和尚的关系,潘德印顺驴推磨,过了两三天,就找了个借口,跑到了夏光远办公室。
还真别说,夏光远挺买和尚的账,一口一个老弟的叫着,答应在合适的时候,帮他说一句话,自然把潘德印美得喜不自胜。
攀到了夏光远的高枝,从此算是有了硬气的靠山,连老婆也对他刮目相看了。女人温柔了许多,潘德印在床笫之间就格外卖力,经常干的她嗷嗷直叫,夫妻关系空前的美满。
家庭美满,好事圆满,属于潘德印的好事很快到来了。
水务局局长年龄到了,夏光远打了招呼,他本来就是员干将,加上老岳父和岳瀚达站在身后,复出只是迟早的事情,县里领导自然愿意落顺水人情。
番天印,番天印,再次翻了天,走大运。
四十不惑,在即将触摸到这道门槛的边缘,潘德印仍然没有放弃自己曾经的目标。
窝了几年,他决定大干一场,跳起来再摘一下桃子试试。
人往高处走,其实说的还是欲望。
在人口只有八十多万的小县城,体制内已经是令人羡慕的存在,工作清闲,收入稳定,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少了风吹雨淋。
如果机缘巧合,能提拔个副科级,就应该烧高香了,毕竟全县才有五六百人。
至于像潘德印一般的正科级,则完全属于出类拔萃了,然而,按照常规的说法,副处级以上才算是领导干部。
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是到临退休时,像老岳父和老师岳瀚达一样,熬成正县处级干部,成为小地方仅有的几颗明珠。
要知道,一号二号领导,按规定都是异地任职,留给本地干部的空间,就只剩下三号四号的位置了。
在局长里面,他还是相当年轻的行列,下乡镇干一届,可能把握更大些,但他经历了前两次的不顺,有点发憷下去了。
老岳父已经退休,指望不上了。再过一年多,岳瀚达也到了年龄。刚刚攀上的夏光远,交情还没那么深,人家只能送你坐坐顺风船,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就别想了。
万一再有什么事儿,可真没人能再把他捞起来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水务局这样的平台上,干出一番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至少还有冲击的希望,先搞个副县级干干,好歹也算迈入领导干部的行列了。
说不定时运相济,整个正处级也未可知呢。
临上任前,他特地包了茶叶,再次探望衍泽和尚,想探探未来运势。
“小潘,怂气了,我可不知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衍泽和尚叹着气,微笑摇头,“运势乃虚妄之说,只管努力,自能遇到福泽深厚之人帮忙。”
潘德印猛然想起,紫宸山上,贾道人的福将之说,与衍泽和尚的话,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不能光想着冲锋,还要积攒福气,找到自己的福气依靠,与有福之人同行,才能逢凶化吉,所向无敌。”
我的福将,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