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领命之后直奔匪寇而去,其身法诡谲异常,一把银色弯刀使得出神入化,手起刀落间便有人头落地,一看便是江湖高手。
一干侍从看得目瞪口呆,他们竟从不知少爷身边有此等高人。
其中天青尤为震惊,他自小习武,自然知道要习得黑衣人此等境界的武功,不仅平素要刻苦练功,更要有绝顶的武学天资。
然而震惊之后,他的心情更多的是失落。
他跟随少爷多年,当然知道有多少人想打少爷的主意,想打林家的主意,有暗卫保护左右才是万全之策。
可是天青自诩这些年对少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可暗卫一事少爷却从未向他透露,难不成这多年的情分都不足以换来少爷对他的信任?
“啊——”
一声惨叫打断了天青的思绪,天青顺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那黑衣人折断了匪寇头领的手臂,匪寇尚未来得及从剧痛中缓过神,黑衣人已经一记掌风过去拍碎了他的手骨,匪寇那柄厚重染血的长刀砰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好强的内力。”天青喃喃道。
单凭掌风便能打碎人骨,这并非寻常武者可以做到的事情。这黑衣人必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可是……天青死死地盯着黑衣人看,试图想要看出些端倪。可是此人虽瘦,但身形高挑,劲力十足,雌雄尚能难辨,更遑论其他。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匪寇头领此刻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两只折掉的手随着他的动作在袖中晃荡。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林少爷,求林少爷饶我一命!”
“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求少爷开恩,饶我一死!”
黑衣人手中的动作稍缓,朝林玉衍的方向看了一眼,思考片刻,伸手抓住匪寇的领子,提小鸡似地把他提到林玉衍跟前。
黑衣人这一动作让匪寇头领仿佛看到生的希望,他扑通一声跪在林玉衍脚边不住地磕头求饶,视线所及只有林玉衍脚上那双极为名贵的月色金丝云纹鞋靴。
林玉衍无力地靠在墙壁上,满脸苍白,独青衫上的血红如雪梅妖娆。
“蠢货。”林玉衍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极了:“你应当求我给你个痛快,而不是求我饶你一死。”
轻飘飘的一句话满是杀意,听得匪寇头领背后生寒。
“还在等什么?”林玉衍看向黑衣人:“难道还需要我再给你重复一次我的命令?”
黑衣人见主上动怒,自知今天自己多此一举。再看这匪寇便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一脚踢断他的腿,林玉衍甚至都没看清那柄银色弯刀是何时出鞘的,匪寇的腿骨就已被刀柄打碎。
那黑衣人仿佛是为了将功折罪一般,将匪寇四肢骨头尽碎后没有马上杀他,而是刻意等了片刻,待他哀嚎声渐小,才将其一刀封喉。
林玉衍把一切尽收眼底:“做得不错。”
“霁微。”
林玉衍侧首便见王安手里拿着一个药瓶呆呆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方才那场面看到了多少。
黑衣人见状不再逗留,脚尖轻点,踩着房檐便消失在众人视野。
院落里肃杀之气犹存,到处都是匪寇的尸身,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王安来到林玉衍身边,倒在地上这人他认得,就是方才口出秽言的匪寇。他四肢被人折断,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倒在地上,显然死前痛苦不堪。
这样的死状实在瘆人。
王安倒吸一口冷气,他不过是个山野村夫,遇到最为穷凶极恶的人就是这些匪寇。
可就是在他眼里最为穷凶极恶的人,方才被那个黑衣人是如此轻易地折断他的腿,打碎他的骨,然后了结他的性命。
他站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要说心中对那个黑衣人无所惧怕那是不可能的。
王安忽地想起这位武功高强,手段毒辣的黑衣人听命于林玉衍。
他放眼望去,其他匪寇多是一击毙命,唯有林玉衍脚下这人死得如此瘆人……
难道这都是林玉衍下的命令?
有一股麻意顺着背脊爬到王安的脑中,他无端打了一个冷颤。
“呆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王安耳边响起,王安对上林玉衍的视线,仍是那双漂亮的眼睛,但总好似蒙着一层雾气,看不进眼底。
“我好疼。”
雾气消散,只留下里头的盈盈水光,看上去可怜极了,像头博取怜爱的小兽。
王安顿时心软,他不禁开始自责。
那匪寇为恶一方,祸害百姓多年,万死难抵其罪。不管命令是不是林玉衍下的,他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匪寇而对他生出怖意?
林玉衍明明是如此的病弱,刚刚还舍身为自己挡刀,他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王安搀住林玉衍,看他一身青衣到处都是血污,心中更加难受:“你流了好多血。”
“少爷。”
“少爷。”
侍从们也纷纷围上来关切主上。
林玉衍想要摆摆手说没事,可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在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我并无大碍。”
轰隆——
伴随着闷雷而来的还是天边的一道闪电,闪电将阴沉的天空划为两半,天空骤亮之后又瞬间变黑。
那场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还是铺天盖地地倾盆而下。
天青在人群中惊呼一声:“快,快到屋子里头避雨!”
王安反应极快,他躬下身把林玉衍背起来飞快地折回院落中的屋子里去,尽管他动作很快,可是林玉衍还是淋了雨,名贵的青衫染了血污,淋了雨水,看起来很是狼狈。
屋外狂风咆哮,树枝被吹风得哗哗作响,忽地一阵风来猛地把摇摇欲坠的门吹开摔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王安把林玉衍安置在侍从们用干稻草铺好的坐垫上,他把林玉衍护在怀中,替他挡去从大门肆无忌惮灌进来的寒风。
“康凌康瑞,赶快把门扶起来。”王安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天青生火,其余受伤的人原地上药休养,雨停后我们就立刻出发。”
众人各司其职,待康凌康瑞修补好房门后,王安便拿来水囊为林玉衍把伤口周围的血污清理干净,再颇为谨慎地为他上药包扎。
“呆子。”
林玉衍感觉到自己忽冷忽热的体温,原本就昏沉的头脑经过方才那一番争斗更加头疼欲裂,这是要发热的前兆。
他靠在王安身上有气无力地说:“待会儿若我发热神志不清,你莫要慌张,随行马车中带着风寒药。雨停后不再原路返程,要改走水路回燕州,记得书信一封寄回家中,让家中派人接应。”
“如果我……”林玉衍原想说若我死在半道上也不必伤怀,可不知怎的到如今却有些说不出口。
“没有如果。”王安拿一张干净的褥子裹住林玉衍,温声道:“其余的事我会打理好,你不用操心,安心睡一觉吧。”
林玉衍低低地嗯了一声,他阖上眼,昏昏沉沉地陷入沉睡。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
“郎君,外头的雨渐渐小了,是否要准备启程?”康瑞问。
王安的视线仍旧在林玉衍身上,算下时间林玉衍已经昏睡了十二个时辰,不能再等下去了。
“吩咐下去准备启程。”王安沉声道:“派两人去将马车上的蓑衣和油伞取来,霁微再也受不住一滴雨。”
康瑞何尝不知道林玉衍的身体,当下便吩咐人去取挡雨的物什。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王安便背起林玉衍阔步向院外的马车而去。
“郎君。”在王安准备上车之际,康瑞叫住他:“您昨天守了少爷一夜,要不然您去歇歇,少爷这头让我和天青来照料。”
“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就是让我去歇着,我也歇不下去。”王安拍拍康瑞的肩膀:“你们想想法子,在后头的马车把风寒药熬好,再温些热水和清粥。”
“郎君放心,小炉子已经烧上火了。”康瑞道。
“那就好。”王安从怀里抽出一封信:“这封信很重要,叫康凌快马加鞭送到驿站,以最快的方式送回燕州。”
康瑞收好信,替弟弟保证道:“康凌定不会辜负郎君的交代。”
将所有事都嘱托完毕,王安这才登车。车内他提前铺好了褥子和毯子,林玉衍静静地躺在里面,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王安挨着他坐下,指尖探到他的气息,那颗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下,王安执起他的手。
快些好起来吧,霁微。
林玉衍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境虚虚实实,浮浮沉沉。
明知是镜花水月,可林玉衍仍旧不愿醒来,因为这场美梦中不见病痛愁苦,只有团圆幸福。
直到似有一个声音从天边传来,由远及近,一声声地唤着霁微。
“霁微。”
“霁微。”
“醒醒。”
林玉衍的羽睫抖动一下,忽地睁眼。
“你醒了!”
林玉衍偏头去看那惊呼之人,是张极为熟悉的脸,他像是丢失记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想起这是他家的那个呆子,王安。
王安眼眶湿润,看着清醒过来的林玉衍有种死而后生的感觉。
这已是林玉衍昏迷的第三天了,大夫已经放弃,他求了又求,昨晚大夫施了最后一次针。
他想大概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昨晚那种深深的绝望,那位白发苍苍的大夫用极其悲悯的目光看着他。
“我已用尽我毕生所学,可你家少爷天生体弱,又受刀伤,再加之风寒摧残,已到油尽灯枯之时。若你要救他,有一法子极为冒险,若是成他便能活,若是不成他便会死,若你如今什么都不做,或许他还能如此昏睡几日。你要如何选?”
王安此一生从未有过对无力二字有如此深切之体会,无人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做下的决定。
所幸上天怜悯,林玉衍醒了过来。
“我睡了多久?”林玉衍一说话就感觉到嗓间传来的剧痛。
“三天。”王安把林玉衍扶起来,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水:“我们现在在船上,再有几日就到燕州了。你现在要好好休养,旁的事情莫要去想。”
说话间,天青已经将大夫请来。
“郎君,大夫到了。”
王安放下勺子,腾出床边的空位留给大夫,静静地立在一旁。
大夫一手把脉,一手抚着胡子,屋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良久,大夫收回手,缓缓道:“性命无碍,还需好生调养。”
王安松了口气,性命无碍这四个字原来如此悦耳。
“多谢大夫,这几天幸亏有您全力相助。”王安诚恳地道谢,原先这位大夫只是发多而白,但现在看上去头发似乎少了许多。
“客气客气。”大夫看上去也轻松不少:“你家少爷背后的刀伤还需勤加换药,不可掉以轻心。”
“明白。”王安的脸上总算有了笑意:“我送送您。”
“不讲这些虚礼,好生照顾病人就是。”大夫收拾好东西:“等船靠岸,我也该走了,届时不必出来相送。”
既然老大夫已经这么说了,王安自然要顺着他的心意,连连道好,再三表达感激之情,老大夫一步三客气,最后还是天青把人送回房。
大夫走后,王安陪着林玉衍喝了些清粥,林玉衍身子疲乏又睡下了。
直到夜半三更,林玉衍才醒来。
这次他的精神显然要好了许多,躺了这些天他浑身乏力,想要自己下床走动一二,可这腿脚一往下放,却不是地板的触感。
林玉衍坐直一看,王安这呆子竟挨着他的床边打了地铺。
自打林玉衍病倒,王安就没有睡过整觉,他心里挂念着林玉衍的身子,连睡觉都提心吊胆,不敢睡得太死,生怕错过什么动静。
林玉衍动静不小,他自然察觉到。
王安做起来问:“可是想喝水?”
“我想起来走走。”林玉衍道。
“好。”王安起身,把地方腾出来,站在林玉衍身边,一手虚扶着他的腰。
下地的一瞬间,林玉衍的腿打了个闪,但适应之后就没什么大问题,可以行走自如。
林玉衍推开窗,只见一轮明月挂于海上,甚美。
王安把大氅披在林玉衍肩头:“海上风大,莫要着凉。”
“多谢。”
林玉衍拢了拢衣服,然后看向远处。
许久,他忽地开口。
“我想你说得对,这世间的确还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壮丽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