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桃江不叫桃江县,只是益阳县的一个小镇。小镇上青石板街道上总会有从安化放排、坐船的人在来来往往。那时汽车还是稀罕物儿,在桃江镇上只有戴草帽穿草鞋,打高盘车子的。有钱的老爷、太太、小姐都是坐轿子。最热闹的除开居士巷子,就是码头和戏院子啦。因为那时候的船是主要的交通工貝,运人运货都少得。所以码头各色人等来来往往,为名为利为生计而已。
父亲的姨太太就是坐船来的。那时候父亲的铺面离码头不远,生意兴隆。母亲是一个传统的女子,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仿佛只是为了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她言语甚少,知晓父亲纳妾的事也没多言语,亲手绣了一床大红的鸳鸯被面捎了过去。我后来一直不理解,我母亲那般的好(我一直认为,母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人),父亲为什么还要讨个小老婆呢?当时母亲绣鸳鸯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明白,母亲对父亲的爱其实很简单,拿现代人的话来说,是懂得。她不知道父亲到底在忙些什么,但她知道,父亲是干大事的人,他干的事情断不会是坏事。母亲也试图了结,但被父亲毅然拒绝。我不知道母亲当时的心情,但一直到母亲死去,她也没有怨恨过父亲。
姨娘我只见过一次。那次我跟爷爷到县城里玩,看见父亲的铺子里坐着一个短头发的女人,嗑着瓜子儿,脸皮白净,年纪在十八九岁,圆脸,很和蔼,还捧了一把糖给我。因为奶奶病得厉害,父亲又不在家,爷爷只得背着我去寻。
那时候,太阳已渐渐的融入桃花江,倦鸟已唱着歌准备归巢。爷爷在街边吃了两个油饼,先是牵着我,后来我渐渐的累了,睡意正浓,爷爷干脆背起我往马迹塘方向走。因为爷爷找到几个人打听了父亲的去向,好像是在一个姓张的大地主家有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早已升起来,我和爷爷来到一个院子前。一个汉子在树荫里,看见父亲和我,走了过来。月亮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许多年后,对这一幕我一直记得很清晰, 爷爷和父亲说了几句什么,但父亲一动不动。爷爷好像在说,奶奶病的很重,想见父亲一面,但父亲把脸扭向一边,说了句什么话。后来我想起来,应该是忠孝不能两全,恕儿子不孝类似的话。爷爷很生气,本来走累了,坐在石头上,可听了父亲的话,像屁股下着了火一般,“冲”地站了起来。嘴里咕哝了一句,“生意不做生意,干些个没着落的事。”说完,拉着我要走。这时,父亲蹲下身来,摸了一下我的头,对我说,要听爷爷的话,不惹妈妈生气。父亲亲了一下我的脸,有些湿,有些沾。这时,爷爷一把把我扛在肩上,走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越拉越长。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次竟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后来翻看历史才晓得,上海发生“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老蒋对共产党大开杀戒后,长沙同样也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发生了“马日事变”。
1927年5月21日晚,驻守长沙的武汉政府辖军,国民党反动军官许克祥率叛军捣毁了「湖南总工会」、「农民协会」、「农民讲习所」等中共控制的组织革命机关、团体,解除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武装,释放所有在押的土豪劣绅。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及工农群众百余人被杀害。事变后,许克祥与国民党右派组织了“中国国民党湖南省救党委员会”,继续疯狂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
这一事件后,一些革命的中坚人物在桃江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如何保护自己,打击敌人,从革命的低谷走向高潮。当时开会的一些人后来都成为秋收起义、八一南昌起义的骨干和杰出的指挥人员,张子青成为井岗山的一名优秀的高级指挥员。但父亲由于对当地熟悉,有着有利的基础被留下来进行地下斗争,主要任务是筹措经费,发现革命种子。
这或许就是他要娶我母亲,又不肯让我母亲参与革命的缘故。当然,我也一直没有弄清楚我的姨娘的真实身份,甚至父亲的名讳。直到许多年以后,当吋在场的人都己故去,已经找不到能证明我父亲身份的人。
不久之后,我们家里来了两个戴礼帽的人,送来了父亲的一顶帽子和两块银元,才知道年纪轻轻的父亲已经死了,后来听说是因为吃了一碗面。许多年我一直在想:那是一碗什么样的面呢?能杀死我高大威武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