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北京还不叫北京,叫北平。那时的北平虽然没有雾霾,但一样有雾。而且春天干冷干冷的。连绵不断的春雨里弥漫着透骨的寒气。父亲离开上海到北平是在一个深夜。街头既有笙歌,也有流浪汉,还有嘴里喷着白气的野狗在游荡。父亲那时年少,虽然尘土满面,但掩不住少年的那份如火的激情。在北平停留三天,父亲又神秘地离开,踏上了回乡的征途。
就在父亲绕道北平离开上海三个月之后,上海发生了一件轰动世界,影响全球的大事。
那是四月十二日清晨。上海黄浦江畔突然传来几声狗吠声,顷刻间连成一片。人声鼎沸。一场屠杀在清晨的浓雾中展开。三天屠杀了300多人,被捕500多人,失踪5000多人。血,染红了黄浦江。这场清洗,一直持续到月底,波及到广州,武汉。
很多优秀的中国人被同胞清洗杀害,猝不及防。后人还能记起名字的不少,比如,李大钊、汪寿华丶陈延年丶赵世炎丶萧楚女、李启汉等等。也有数千人失踪。这些人有的吓破了胆,放下革命事业在战战兢兢中苟活到死,也有人死于逃亡之中。还有一部分人,及时分散到各地,如鱼入海,点燃革命的火种,艰苦卓绝,舍生忘死,用他们的信仰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
我的父亲就是这些人里面最平凡的一个。至于他当年为什么在上海的屠杀与血雨之前会穾然离开,辗转到北平,又是如何悄然逃回湖南益阳老家的,是组织上的特意安排还是祖上显灵至今是一个未解之谜,被父亲带到了坟墓里。当时没有高铁,没有飞机,而轮船又不敢坐,凭两条腿,走了一千多公里,现在想起来仍觉不可思议。
听爷爷讲,父亲回家乡桃花江时是偷偷回来的。就像他当初十六岁离开家乡时一样悄无声息。当年离开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出门办事到天黑还没回,左邻右舍打着火把喊了一个晚上,但连他的影孑也没寻着。那时这里叫做益阳县,河码头的船古佬光着膀子在清凉凉的河水里喊着号子洗澡,奶奶一个一个比划着问,都说没有见着我父亲。倒是被那些长着胸毛的家伙调戏了一回。我奶奶的眼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不见了儿子的奶奶天天哭,疯了似的。认定被强人害了性命,抢了钱财。直到半年后收到一封无头信,方知父亲还活着,在好远好远的地方做买卖。因为信只写了几行,无非是不孝儿安好,父母亲大人勿念之类。也没落个详细地名,寻也没法寻去。
直到一九二七年仲春的一个傍晚,太阳掉到了桃花江里的时候,父亲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回来了。此时离父亲不告而别已整整五年。 二十一岁的父亲戴着一顶烂草帽,浑身的衣服已没有完好的地方,满面灰尘,胡子拉碴,拄着一根棍子。当他猛然出现在父母面前时,把我爷爷奶奶吓了一跳。父亲叭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叫了爹娘,我爷爷奶奶方仔细打量,认出正是日思夜想的儿子,方抱头喜极而泣。
一家人忙里忙外,生火烧水,煮饭炒菜,洗澡更衣。我爷爷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从做佃农开始,省吃俭用,慢慢地有了些薄地。虽不富足,但吃喝不愁。我父亲兄弟三人,父亲排行第三。父亲身材伟岸,生的剑眉朗目,加上去过大囗岸,见过世面,所以父亲回来没几天便有不少大户人家请人上门说媒。
爷爷有一双慧眼,最后定了十里外贺家湾首户贺敬尧的二闺女。贺家有良田百亩,做日杂生意起家,在县城里有几家铺面。贺敬尧开始不以为然,但只与父亲见过一次面,便决定一定要把女儿嫁给父亲,嫁妆随便要。贺家的姑娘小名唤做玉儿,生的眉清目秀,针线活又做的好,人又贤惠,父亲也是毫不犹疑地应承了这门婚事。父亲说,自己在外面学了些做买卖的本事,要到县城里跑买卖。爷爷见找了这样划得来的一门亲事,亲家又是当地望族,又看重自家屋里的崽,也满囗应承。 于是父亲一成亲便离开母亲,到县城里做买卖去了。但是,精明的爷爷和外公却不知道,做生意只是父亲的一个公开身份,而另一个身份一一地下党员却到死也不知道。至于母亲,她是那么纯洁,美丽,善良,她只知道丈夫是个好人,丈夫就是她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