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尹夫人,我和商公拟了一个大典的章程,烦劳夫人帮忙看下,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是。”大夫人接过写着典仪流程的绢布,细细从头看了一遍。
“这次典仪的流程,好似跟以往略有不同呢?”大夫人脸上带着疑问。
“没错,本宫和太俟一起修改了流程。”太后轻皱了下眉:“我大商国过去的重大仪式的过程太多杀戮血腥,这大城下埋了太多的尸骨,有时候我甚至能感觉深夜里那些灵魂在这城中游荡。”她站了起来,走下玉阶。
大夫人和汝姜连忙低头站到一边。
太后缓缓走下来,走到云阳殿的殿门旁,极目远眺,今日没有太阳,天上布满了云彩,低低地压在城上。大半个大城在她的眼底伸展开:“先王们创业立国不易,这大城耗费了两百多年才有了今日的繁华富庶。王公贵族们总说,人牲献祭是我大商立国的传统,没有这项祭仪,征战征服其他部落就没有了威慑力,他们就不会害怕,不会从内心真正地臣服我们。”
她转了个身,面向大殿里的其他人,翟衣的摆动带动了腰带上的玉玦,它们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这个说法若是我大商刚建国时,还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太后继续说:“但是现在这九州的土地上,唯有我大商国立武力最强,我们是最强的,还需要通过这无聊的杀戮来建立自己威严么?”
汝姜被太后这一番话惊呆了,她自小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战败又不臣服的异族,对于大商的子民来说,跟牛羊猪狗没有什么差别,谁都可以任意屠戮。他们除了要服最苦的劳役,最大的用处,就是献祭给鬼神和先王们享用,而且,这种想法,在最最普通的商人心里也是最理所当然不过了。
依照太后的说法,立国两百年之后的商国,如果还继续这项制度,那就是对自己的不自信。
如此悖逆先王们和商国传统的言论,难怪在大城,会有很多人对太后不满。
一个异族的女人,妄想颠覆大商的根本!先王们在地底下都快坐不住了!
汝姜看着眼前这个商国最高贵的女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光芒,自信,笃定,从容,这种光芒,她从未在商国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看到过。
原来,在一个女人身上,也可以有这样的万丈光芒,而且,这种光芒是她在商国任何一个男人身上也不曾看到过的,商国的男人们,身上都是带着一股凶神恶煞的杀气,还有血腥的味道,尤其是刚刚征战回来的,还有刚刚在祭坛旁完成一系列杀戮的男人们。
这种杀气的强弱,不同的人,散发出的强弱不一样,比如她的父亲老东史,身上就要柔和很多,还有有尹仲康的身上也是不多。当然,他们也有为数不多的,亲手斩杀奴隶献祭给祖先享用的时刻,那一刻,他们挥舞着大王亲赏的铜钺,砍向那人牲,汝姜也亲眼观看过,那时候,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残忍。
但是今日太后的一番话,把她带进了一个新的世界。她从小生长在大城,听说太后的母族历来反对大商的大规模活祭,今日的一番话,果然如此。
“我大商国要想国运昌隆,继续向四方扩大疆土,就不能靠杀戮,而是要收服各部族,让他们为我所用,这样才是长治久安之法。”最后这一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然后太后陷入了沉思。
“太后所虑长远。”大夫人手里捧着绢布,毕恭毕敬地奉承。
汝姜觉得,大夫人从骨子里就很抗拒太后的这些想法,只是不敢反驳罢了。
“这些琐碎事务,要劳费有尹夫人多多操心了。”商公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也把太后唤醒了,她抬头看向立在玉阶上的商公,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微笑。
这笑容转瞬即逝,就像是乍起的春分吹过湖面,不留意,还没看到,就消失了。
但是这春水样的微笑被汝姜看在了眼里。
多珍贵啊,在这异国他乡,有这么个男人,坚定地站在你的身后,没有理由地支持你,保护你,任何力量都不能改变他的初衷。这样的关系,让汝姜眼红。
无论在母家,还是夫家,她都是飘零的,虽然在出嫁之前,她也是无忧无虑的少女,但是,当要面临自己的责任和命运时,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捧浮萍。
对比之下,那一刻她黯然了。
当然,微弱如萤火的她,哪能比得上太后的皎皎月光?这么想,她又释然了。
“母后的想法,孤从小可是耳濡目染,深深刻在心底。但是这大城中的商人可未必认同,几十里外的那帮人还在成天叫嚣,哈哈,就不知二位夫人听了,心里是怎么想的。”
大夫人和汝姜低头不敢回应,禺阳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母后想是后面还有其他事情要安排,孤就先告辞了。”
“这大典还有许多细节,还要细细商榷,你现在走了,是想躲懒去罢。”太后责怪的语气里带着偏爱。
“凡事有母后和王叔做主,孩儿可挑不出什么毛病啊!这些繁琐的事情,还是请两位长辈多操心,孤年轻,只能看着学了。”
太后摇头,没办法,对这件事,他就是这么不上心。
我已经是大王了,那些军国政事,跟着商公也学了好些年了,现在缺的只是历练,这些繁文缛节,不过是做给大城那些人看的而已。禺阳不在乎这些,什么商国的根基传统,什么盘龙的人性温良,他想的,就是做个超越历代先王的睥睨天下的英武君主,跨上战马,手执铜钺,在九州所向披靡。
这些想法,在太后和商公眼里,都是孩子气的,禺阳没有见过战场血肉横飞的残酷,也没有尝过身裹冰冷战甲在隆冬飞雪的夜晚啃着冰块,吹着冷风和衣而卧。
他的英雄故事,都是在这王宫中用想象堆积起来的。
太后没有阻止,只是默默注视他离开了云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