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西北边陲的崇州卫外,有座山河桥。
据说二十五年前先帝亲率大军,就是在此地击退了前来袭扰的北方蛮族,正要班师回朝,突然天降大雨,黄河水高涨,冲破河床改道,将前路截断,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听见一阵震耳的轰鸣,透过雨幕隐约看见旁边山上有一绰绰人影,正挑动大大小小的石头滚落下来,其中最大的一块刚好横在湍流两端。那石头的大小绝非人力可以搬动,必定是神仙相助,保大燕山河永驻,先帝大喜,率军踏石而过,后来下旨将巨石修凿成桥,赐名山河桥。
黄河水在那场大雨过后,就重又退回了原来的河道,只留下一支两三丈宽的细流自山河桥的拱洞下穿流而过。由于此桥离城门太远,当地人除了几个节庆的日子,平日里出门办事还是选择走原来的老路,谁也腾不出那么多闲工夫绕远从这里走。
这天晌午刚过,却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骑着头四蹄踏雪的毛驴出现在了桥头之上。这姑娘嘴里啃着半个桃子,手中举着根竹竿,前面绑了另外半个桃子,吊在驴子舔是舔得着,咬又咬不到的刁钻位置,逗着它往前走。
这时候正值立秋前后,秋老虎的威力不减,暴烈的日头打在草间树头,晒得蟋蟀、知了们嗷嗷直叫。
忽而,虫鸣声骤然拔高了一个调。
怎么着,这是燎着谁的毛了是嘛。
姑娘心里腹诽,活动了一下手腕,将啃剩下的桃核瞄准河畔那棵十分聒噪的歪脖老树扔了过去。桃核出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她视线随着看过去,这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妙。
这哪里是虫鸣,分明是一支响箭正朝自己的方向射了过来!
“趴下!快趴下!”脚下有人喊道。
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呆愣在驴背上,反而朝着示警的声音看去。
只见一个少年从石桥拱洞下翻了上来,在响箭即将刺入姑娘后脑的刹那,一把拽住她的脚踝将人拉下驴来,而后弓身猫腰躲在石桥低矮的栏板后,从背后箭篓中抽出一根箭羽,搭弓射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继而传来扑通一声,从那棵歪脖老树上掉下来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没等那人再有什么动作,脑门就已经被另一支箭穿透,河水顿时洇红了一片。
“那那是什么人?响马吗?” 姑娘捂住怦怦乱跳的心口,惊魂未定。
“北边的蛮人。”少年从地上爬起来,将弓背好,朝她伸出手,“别担心,现在没事了。”
姑娘到这时才看清楚救了自己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粗布短衫,腰间别着本破破烂烂的《孟子》,背后一把保养极好的开元弓,说文不文,说武不武的。
“方才谢谢你”她就着他的手劲站起来。
少年看着那明眸皓齿的笑容一时间忘了松手,直到察觉对方那微微向外抽手的动作,才顿觉自己简直太唐突了,忙把手收回来,转而挠了挠头。
“那个那个,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他臊着张大红脸将毛驴的缰绳递过去,就要遁走。
“哪个哪个?”姑娘见状笑得欢快,“我有名有姓的叫做永淳,你叫什么?”
永淳?少年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可他现在对着她根本没法儿正常思考了,于是只好老实回答道:“我我叫宋文镜。”
“文静?”叫做永淳的姑娘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他,“你哪里文静了?名不副实,应该叫宋能能或是宋斌斌才对,能文能武,文武双全。”
“不是安静的静,是明镜、铜镜,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的镜!”宋文镜本来还一本正经地解释,抬眼看到对方的嘴角裂得用两只手捂都捂不住,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叹了口气,好脾气地嘱咐了句路上小心些的话,便告辞离去。
“嗯嗯”永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明白了,“不过,能能。”
“是宋文镜!”
“好的能能,可能有件事得请你帮下忙……”
崇州卫城内有家叫乐善堂的小医馆,坐堂的女郎中妙手心善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所以往来看病取药的患者总是络绎不绝。
宋文镜将驴子拴在医馆前面的槐树上,扯开嗓子朝里喊了几声“姐”。
永淳捂着肩头,利落地翻下驴身,瞧着应声而出的人,眨巴眨巴眼:“我说能能,你姐姐真是郎中吗?”
宋文镜被这么叫了一路,已经懒得再和她计较自己的名字,瞧见自家姐姐擦脂涂粉得宛如隔壁棺材铺扎的纸人一般,干笑了两声:“呵呵,别看她这样,医术还是很好的。”
“文镜,怎么这个时辰回来?又逃课了是不是?”宋家姐姐宋碧萱顶着张大白脸走过来,涂得血红的嘴巴张张合合像是个要吃小孩的妖怪。
“夫子教的我早就会了,还不如我自己看得快。”宋文镜摇头晃脑,不以为意。
“瞧把你能耐的,我倒要看看这次乡试你能考成什么样,考不中的话就跟着李先生上山采药去得了。”宋碧萱抬手扇了弟弟一个后脑勺。
宋文镜故作夸张地哎呦了一声,笑嘻嘻地拉着他姐往永淳身边带:“喏,给你带了一个病人。”
“人家生病了,你还笑得出来,幸灾乐祸吗?”宋碧萱瞪眼又是一巴掌扇过去,再转过脸立刻换了副和风细雨的温婉模样对永淳问道,“姑娘这是伤到胳膊了?我看看,嗯挫伤了一点,不打紧的,我给你上点药。”
尽管一开始瞅着那张纸扎似的脸有些心理负担,不过宋家姐姐的医术很快取得了永淳的信赖,药膏的清凉让她之前酸痛难忍的肩膀舒缓了不少,也总算顾得上为挨了通数落的宋文镜说句话了。
“碧萱姐,今天要不是文镜弟弟出手相救,我可能就惨遭蛮人的毒手了,您就别说他了。”永淳支着胳膊不敢动,扭头对正在给她包扎的女郎中说道。
“宋文镜,去把篮子里的几包药给张二伯送去,告诉他每日早晚煎服,五天后再找我来复诊。”宋碧萱朝布帘外面吩咐了声。
“好嘞!”
听到脚步声渐远,她才开口道:“姑娘不知道,前些年我和文镜的父母在问诊的路上遭遇蛮人偷袭丧了命,之后就只剩我们姐弟俩相互扶持着走到现在。”
她手中动作不停,继续说道:“我听文镜说你是从京城过来访亲的,崇州卫比不了京城的机遇多,以前这里的百姓都是军户,孩子长大了直接划入军籍,几乎家家都有战死沙场的儿郎。后来承蒙英宗皇帝隆恩,在我们这建起文庙,请了先生教书,才给子弟们一个可以选择的出路。”
永淳点点头,“古来征战几人回,所以你想让能能,呃我是说你弟弟考取功名,走仕途?”
“是也不是。”
“怎么说?”
“这里是边关,世代和北方的蛮族对峙,像你今天的遭遇对我们来说简直不要太寻常,这里不光男子,就是妇孺遇到险情也能充当半个兵顶上去,银鞍白马,只手吴钩的日子我们早就习惯了。” 宋碧萱说到这,轻叹了一口气,“只是……”
后面的话还没道出,就被来人打断了。
“碧萱!”
“碧萱姐!”
内厅的布帘被挑起一角,两个穿着桃红柳绿的女子见没有男人,就嘻嘻哈哈地鱼贯走了进来。
永淳听出来这二位大约也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年纪,之所以是听出来的,只因为仅从那一张张涂了不知道多少层粉的脸上,很难辨认出年龄,不过从这个角度论起来,如此妆容也不失为一种成功。
“你这还有病人?什么时候能忙完?去晚了可占不到好位置了!”穿着桃红的、大些的女子说道。
“就是就是,去年酉时就到了不少人,咱们今年一定要早点去!”另一个年纪稍小、一身柳绿衣裙的应和道。
“这就好了,”宋碧萱手指翻飞地在永淳肩头打了个漂亮的结,又替她理好衣服,“这几天先别用这边的胳膊,前两日冷敷,后三天热敷,应该就好的差不多了。”
“好的好的,谢谢碧萱姐,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哈。”永淳见她们有事要忙,从脚边的背囊里掏出锭银子放在桌案上,便要告辞。
那桃红柳绿姐妹盯着银子的眼睛直愣愣的,心说我滴个乖乖,这位小姐定是大户人家出身,这一锭银子怎么也有个十两左右,在她们这儿可够一个人足吃足喝过上好几个月的了。
宋碧萱有些为难:“这……我可找不开呀。”
永淳摆摆手笑道:“找什么,这是感谢你们姐弟救命之恩的。”
“那也太多了。”宋碧萱还是不肯收。
永淳接着劝:“不多哦,我一条小命还值不了这些钱?”
“这姑娘说得在理,碧萱你就收下吧,正好给咱们文镜弟弟买块布料做身书生的衣服。”
“就是就是,文镜哥他一天到晚穿得跟打狼的似的,哪里有个读书人的模样。”
桃红柳绿姐妹你一言我一语也跟着附和。
宋碧萱这才勉为其难收下银锭,见永淳要走,忙问道:“姑娘的亲戚叫什么名字?崇州卫不大,只要是常驻的我们都认识,可以先把你送过去。”
“我那远房亲戚姓陌,陌上花开的陌。”
“陌?”
“没听过。”
宋碧萱她们互相看了看,都摇头。
永淳无奈叹了口气:“他和我家原本也是许多年没来往了,可能是搬走了吧。”
宋碧萱也是个热心肠,替她发起愁来:“这也有可能,不过如此一来你可怎么办呢?”
永淳笑道:“我打算先找家客栈住下,这些天再四处打听打听。”
“那你干脆就住我这里吧,反正后院还有间空房。”宋碧萱说道。
永淳忙摆手:“已经够叨扰你们的了,我盘缠带的足,吃住应该不用愁。”
“姑娘,在外面可不兴露富,小心被贼人惦记上。”桃红好心提醒道。
“就是就是,而且今天城里面的客栈,过了晌午就不纳客了。”柳绿补充。
永淳将提在手里的背囊又放了下来,有些奇怪地问道:“那是为什么?”
“今天是中元节呀,况且晚上还有河灯会,各家各户都准备着晚上的活动呢,所以店面过了晌午就全都歇业了。”桃红解释说。
“你们京城中元节不放河灯吗?”崇州卫少有外乡人来,柳绿好奇地问道。
“呃,我们那水少,这时候大多是烧纸的。”永淳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还憋着半句话,就算是中元节,你们也不用这么应景地“盛装打扮”吧,真把老祖宗勾上来怎么办?
“那看来还真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宋碧萱笑说,“反正姑娘你今天也走不了,不如晚上就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宋文镜送完东西回来的时候,隔着帘子就听见内堂叽叽喳喳嬉笑声一片。
“我进来了哦。”他朝里面喊了声。
“文镜哥,你进来吧。”柳绿跑去给他掀帘子,又从桌上倒了碗水捧给他,而后立马跑到桌子另一边,挨着她姐和宋碧萱在长条板凳上坐好,仰头闭眼任由永淳在脸上一通捣鼓。
宋文镜没想明白就这么一时片刻的功夫,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的场面了。他水也顾不得喝,端着碗就凑近去看。
那几位原本人不亲、诡才爱的妆容,已经被擦干净。此刻,永淳正手执一段削尖了头的碳条,屏气凝神为她们描眉画眼呢。她手法极稳,寥寥几笔下去,已然装点出了一副眉目如远黛、皓齿桃唇的出水芙蓉模样。
“这都是谁家的大美人?真是淡妆更比浓妆好,浓妆淡抹总相宜。”宋文镜真心夸赞道。
“天天就会油嘴滑舌,没个正经的。”宋碧萱含着笑轻斥了一句,看得出她对这句赞美还是相当受用的。
日头终于隐没到茫茫沙丘后面的时候,习习凉风立刻吹跑了白日里的暑意,山河桥西岸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些正在张罗着堆起篝火堆;其他人则三五成群地聊着闲天。
宋碧萱和桃红柳绿姐妹不出意料地成为今晚中元节河灯会上的最靓丽的姑娘,和一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妇长女们,站在桥头一侧上,朝对岸作翘首期盼状。
永淳则因为是伤患,被嘱咐留在人群外围,由宋文镜陪同,以确保其安全。柳绿小姑娘本来也想留下来,但在反复权衡之后,还是咬牙决定暂时抛下她的文镜哥哥,跟着挤去了桥头。
永淳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从驴子驮着的背囊里掏出俩夹着肉的烧饼,递给宋文镜一个,边问道:“你姐姐他们站那儿干什么呢?”
“大家都等着见庆王殿下呢。”宋文镜那样的家境,平日里鲜少见着荤腥,又是长身体的年纪,接过烧饼咔嚓一口就咬下去三分之一。
“庆王?就是那位刚刚承袭了王位的庆王?那个本朝无二的异姓王?”永淳挑了挑眉,她在京城就对这号人物早有耳闻,却不知他在当地有这么大的威望。
宋文镜两三口把烧饼吞下去,因为吃的太快,噎得捶了半天胸口才缓过这口气,点点头:“嗯嗯就是他。自从太祖朝庆王就被封到了我们这个地方,边关要塞的,外有宿敌内有重兵,搞不好就会被扣上个里通他国、结党谋逆的罪名,为了不让京城那边猜忌,历代的庆王都尊奉避世不出的处世之道,唯有每年中元节这一天,会现身和本地人一起放河灯,抚慰阵亡将士和惨遭屠戮的百姓们的亡灵。”
他说着,指了指山河桥对岸的位置:“前年老庆王染了恶疾,还是世子的他就在那儿主持了放河灯的活动,结果硬生生被我们崇州卫未嫁人的姑娘们把中元节过成了上巳节,之后她们更是心心念念,就盼着每年这时候能再见上王爷一面。”
永淳听得哈哈大笑:“所以他长得很英俊喽?”
“何止,按我姐的话说那真是一眼万年啊,不过边关的姑娘们喜欢一个人,可不光看他外表那副皮囊,庆王殿下在战场上那才叫骁勇善战、英武非常。”说到这里,宋文镜一脸向往的神色。
永淳有些奇怪:“你不是说他家历来都避世的吗?再说本朝的藩王手里哪有兵?没有皇上的谕旨,谈何上得了沙场?”
“可能我刚才表达的不太准确,”宋文镜向后仰躺在石头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目光望向遥远的星空,“那是四年多前了,我当时随着爹娘从灵州出诊回来,没想到路上遇到了一队蛮人,同行的很多人,包括我爹娘都死在了那帮出生的刀下,如果不是庆王正巧路过,带着一小队亲兵把我们救下来,我姐今天就得再多放一盏河灯了。”
永淳看着随波流淌的河灯,想着那一簇簇的星火当中,承载着的都是怎样的一段人生呢,半晌轻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随着哥哥离家漂泊,多少次命悬一线,又险象环生,虽然生活不易,但我总觉得大难不死,必定是这世间还有自己未遇之人、未竟之事。”
“未遇之人、未竟之事……”少年重复了一遍,心中似有所动。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什么,身旁的姑娘就从石头上跳了下来,笑嘻嘻地撂下一句:“就如我今天遇上那么一遭,说不定正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和这位庆王的缘分呢。”随后就颠颠地冲进人群,朝着石桥的方向挤了过去。
然而此时的河畔已经是人头攒动,少说有个四五百人的样子,越靠近石桥就越密集。永淳挤了半天,连一半路都没走到,就铩羽而归了。
“唉”宋文镜看着她捂住肩头蔫头耷脑的样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个地方,位置也不比这里差,带你去那儿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