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的生活枯燥而繁琐,凡人慌慌张张不过是为了讨一口稳定的饭吃,所以当宫妃这种整日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就成了平民百姓、或者王公贵族心向往之的身份。
但如果把锦衣玉食的生活摘掉,实际上在后宫当宫妃其实就和坐大牢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这商王宫对我而言,就是一个镶了金边的牢笼。成日被圈进没有自由不说,还有各种繁琐而复杂的礼节,与应接不暇的人情世故。
这不,我才回宫没有半天,这桌子上的礼物和邀请的请帖就已经堆了一座小山。要我说这后宫的女人也忒势利眼了,一年前我才被姬发送到这商王后宫的时候,因着商王的不闻不问,我这青鸾殿的门槛落灰了都没有人涉足。
如今我只不过是阴差阳错跟着商王去了趟冀州,回宫了又连夜被商王请上了摘星楼,便突然间就成了这后宫的新贵。
送进青鸾殿的请柬与礼物,还在连绵不绝呈递,尖嗓子的宫人像报菜名一样,报着那些奇珍异品的名字与商王的三千佳丽。
西宫杨妃送红珊瑚,
馨庆宫黄妃送玉如意,
东侧宫张贵妃送锦布十匹……
不得不感叹,商王还真是家大业大。
我在邓小星第一百零八次给我递上宫妃的请柬时,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我就知道那人没安好心,他大半夜的拉我去摘星楼,根本就是他自己睡不着,又不想让我睡觉,这下好了吧,整个后宫都知道了,成了众矢之的,现在我连白天也不能睡觉了!”
我一脚蹬掉了盖在身上的被子,邓小星赶紧凑上来捂住了我的嘴巴。
“可不要这样说,后宫里耳目众多,不比在军中啊姐姐,你就是再不在意大王的恩宠,也得为姬发大人想想不是,西岐现在水深火热,要是得罪了大王,他虽然不能把您怎么样,但是他可以拿西岐.......”
邓小星说到西岐二字的时候,突然停住了,我也忽然止住了想发牢骚的冲动。
坐在床边思索了片刻,突然决定还是走出宫门,去瞧瞧王后姐姐。虽然后宫的妃嫔趋炎附势,但是王后姐姐却是一个真正的大好人。而我也是真的想去看看她,谁不喜欢漂亮又善良的大姐姐呢?
“小星给我换衣服,我们去看看王后姐姐吧,这回来还没有正式给她见礼呢。”
我看见邓小星脸上露出了一副“孩子终于长大了”的微笑。随即便命人从青鸾殿的库房里挑了些奇珍异品,洋洋洒洒的,我便带着几名宫女、宫人,向着姜王后的栖梧宫走去。
......
商王宫这四方的城墙究竟围困了多少少女的理想和爱情,我们不得而知。只是再精致的宫殿庙宇,恐怕都难以抵挡,一心侍奉的君王并非是痴情男儿而带给女子的落寞。这般三千佳丽共侍一夫的制度,怎么看都是对女子真情实感的一种阉割。
而被同样阉割了情感的,其实还有无数不被父亲重视的孩子……
绕过王宫的中心花园时,偶尔看见两个孩童稚子在嬉闹,大一点的一个问小一点的一个:“你有多久没有见到父王了?”
小一点的那个说:“去年中秋节家宴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我是去年冬天跟着哥哥狩猎的时候,远远瞧见过父王一次。”
言罢,两个孩子都低下头,脸上的忧愁与落寞,像两只怎么也飞不高的鹰隼。
后宫多是落寞之人,哪怕是天下共主,人人期待的商王,也是落寞,或者说,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更是落寞至极。
因为万人之上就是无人之巅了,从小在忽视中杀出血路,继承王位的小男孩,怎么不算是天底下最落寞、孤寂之人呢?
他自己不是也称孤道寡吗?只是这一切都是他选的,至于值不值得,要当事人自己心里才清楚。
我看着那两个不得宠的小王子淡淡的叹了一口气,仿佛像是看见了幼年时期孤苦无依的商王,这种恶性循环在王室血脉中不断传递,不知道这到底是成汤子孙的福气还是诅咒。
我继续朝着姜王后的栖梧宫走去,身后两个小孩子拿起来树枝描摹着久未谋面的父亲。
“你说父王还记得我们吗?”
“不知道诶.......”
“那你还记得父王长什么样吗?”
“记得,我画给你看啊。”
......
栖梧宫其实并不是绝对的华美,相比于西宫杨妃的铺张与浪费,栖梧宫更多时候并没有那么花里胡哨的装饰,但仅仅是廊上雕刻的专属于后宫之主的凤凰,就已经足够表明,宫殿主人的气度与高贵。
进入到殿内,烟青色的帷幔,掩映着宫殿主人修长、曼妙的身体。矮桌上焚烧的熏香,像仙境中的祥云,眷恋、攀附着帷幔中的主人。姜王后侧躺在长榻上,轻轻咳了两声,侧殿便有一个高大而颀长的身影,躬身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上来。
“母后,您躺好,我来。”
殷郊的声音在帘幕背后响起,我突然像是被人揪了一下心窝子,身体没来由的愣了一下,方才又敛了精神跨进了那栖梧宫的正殿。
我将长长的拖地裙摆往地上一拂,屈膝对着那姜王后行了一个礼。“妾身苏氏,拜见王后娘娘。”
姜王后见状连忙抬手说道:“免礼,快起来吧,你今天也没少折腾,别在地上跪着了。”
“昨儿夜里见姐姐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怎么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就病得这样严重了?”
“我这身子上了年纪就不中用了,妹妹不必担心,我还没有庆贺你荣获盛宠呢,大王对你很是疼爱,这是我们东鲁盛产的珍珠,送给你拿去做首饰。”
一旁的宫人拿出一个硕大的首饰盒,满满的一盒子里,全是色泽莹亮、个体均匀的白珍珠。
“娘,那可是您出嫁时的嫁妆啊。”
殷郊一边拧着眉头说着,一边拿调羹往姜王后的嘴边送了一口药汁。
“我都人老珠黄了,带着这白珍珠只会越发的显得的我肤色蜡黄,惹你父王厌弃。你苏娘娘年轻,带着好看,这样上好的珍珠配顶级的美人,才算不浪费嘛。”
姜王后侧卧在榻上,虽然面容憔悴,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神仙般的悲悯。这样姣好的一朵富贵花,就这样被困在了这四方的宫墙里,整日在繁杂的后宫琐事之中,消磨尽了自己的青春与年华。
最后,还惹得夫君厌弃。
听闻商王近些年对王后越发的疏远,呵,男人嘛,左不过是色衰而爱弛,后宫年年都有新人,这新人胜旧人,尊贵如姜王后也少不了,加入后宫落寞的成员之中。
所以我说,商王缺德。
“妹妹岂敢收姐姐这样的大礼?这是您的陪嫁,意义非比寻常,我便更加不能收了。”
我伏在地上不敢接过那盒沉重的珍珠,不知道为何,这样白皙晶莹的珠子,总是会让我想起青丘王宫里的母亲。
“拿着吧,在我心里你跟自己家的妹妹是一样的。”
她坚持要给我,见我久久僵持不肯收下,甚至把不惜起身想要亲手将那珍珠盒子塞到我的手中。然而她虚弱的身体却并没有听从她的使唤,着急之下,又是一顿咳嗽。
最后殷郊也看不下去了,干脆直接给我塞到了怀里,“罢了,既然母后起了心要给你,你就收着吧。”
殷郊这般没有边界感的对我,自然是引起了姜王后的不悦,东鲁是礼仪之邦,所培养出来的女儿,向来以贤德著称。姜王后见自家儿子对待庶母如此随意,便不由得又急忙对殷郊轻轻呵斥了一声:“郊儿,不可以对你苏娘娘这般无礼。”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殷郊在听到苏娘娘这三个字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抗拒与不悦。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又扶住了姜王后,继续帮他搅拌着碗中的药汁。
姜王后在喝完了那药汁之后,默默的忽然对我说了一句:“今天的伯侯朝拜大典,就你跟在我后面好好学习,应当注意什么我随后会让海棠姑姑教你,好好看、好好学,今日之后的祭祀、典礼,就都由你来主持了。”
我一脸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那姜王后,主持祭祀、典礼这种事情,在大商的历史上来说,从来都是国母主持的,倘若帝王年幼尚未娶正妃,就由母亲代劳。若国君母亲已殇,就挑选商朝贵族,多半是先王的公主、姊妹代劳。
祭祀主持人从来都是这个国家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不管怎样排资论辈,商朝五百年,从未听说宠妃可以主持祭祀典礼。
如今,这样不合规矩的烫手山芋却落在了我的头上。
宠妃主持祭祀与朝贺,且不说这种行径如何违背祖制,当今王后尚在,这未尝不是一种羞辱。
我震惊的脸色,很快就被姜王后察觉。
而我抬头仰望姜王后的同时,也顺便瞅见了殷郊脸上的震惊也并不比我逊色,我们两个人都是瞪眼睛、口唇微张,表情相似的仿佛是在照镜子。
“不......我......妾身这身份怎么可以,娘娘这事万万不可啊!”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那栖梧宫的正殿之上。
“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这都是大王的意思,大王的意思就是天意。我近些年身体越发的不中用了,典礼流程繁琐,确实是更适合你们这些年轻人主持。”
王后明明只是在陈述过程,我却好像听见了一个深宫弃妇最无奈的叹息。这朵名贵的富贵花,终于还是因为久居深宫、不见天日,而营养不良、逐渐凋零。
杀千刀的商王,真是可恶。这般恶毒的手段,这不是直接挑拨我和王后姐姐的关系的吗?我绝不能让他得逞!
“不,娘娘,我......”
“就这样吧本宫乏了,歇一会儿还要准备典礼,郊儿你也赶紧去忙你的事情吧。”
我还要解释着什么,那姜王后却再也没有功夫听了,摆了摆衣袖,示意众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