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商王之间的关系,像极了猎物与猎户。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鏖战中,我们两个此消彼长的较量着,但更多时候,还是我输得一败涂地。而他则躲在暗处伺机窥探着我的弱点,盘算着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一口咬上我的脖子,给我来上最致命的一击。
但倘若死得干脆、败得彻底,也算是一种痛快,毕竟输嘛,又谁没输过。
偏偏商王这人呢,从来不会让我死得这么容易。
他是隐匿在丛林中的白虎,我是痴傻奔跑的野兔。
猫类喜欢在进食之前,不停的戏耍动物,抓了放,放了抓,抓了又放,放了再抓......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猎物在一波又一波的恐惧之中,彻底断气。
掌中之物终日惶惶不堪重负,长满了獠牙的猛虎却看得乐此不疲。毕竟,进食只是生理需要,而捕猎的过程却趣味丛生。
比方说商王现在,拉着我上摘星楼的行径,就是他捕猎进食前,对猎物最极致的戏耍。
“这颗星星叫什么?”
“那颗是太白星。”
“那这颗呢?”
“那颗是紫薇星。”
“那颗呢?”
“那颗是红鸾星。”
为了避免尴尬,我肆无忌惮的拉着商王问东问西。他也居然耐心的给我解释着每一颗星的名字,我们两个站在摘星楼之上,俯瞰整个朝歌城。
春风料峭,却已经不再似寒冬时期的萧索,此刻凉风袭来,墨蓝色的天空浓的像块丝绒毯子,上面吊坠着日月星辰。
这般美好的氛围,或许在一旁的宫人眼中看来,多半都要在心里感叹:岁月静好、伉俪情深。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备受宠爱的王妃,整日思量的是怎么杀掉自己夫君。
而那深情款款的帝王,心里的算盘嘛,则打得更加复杂了。
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春晖楼的戏曲班子,应该请商王去唱,他去唱一定能成名角儿。
“这摘星楼这么宽敞,你偏偏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你要是想从那危栏处跳下去殉国,也挑个人多的时候,这会深更半夜的,死了也没人看见。”
商王窝在床榻上,一手拿着一壶美酒,一边扬了扬下巴对我说道。
我看这朝歌城的地势看得入迷,不知不觉,竟然不小心站到了危栏之处。
“大王您说笑了,我这一天到晚活得开心又自在,怎么会想不开要寻短见?”
“哼!”
他不屑的从鼻腔处发出一声嗤笑,大概是想起来了冀州城破我在他王帐里宁死不屈、要死要活的样子,此刻心底里多半是在嘲笑我口是心非以及拙劣的演技。
“你这笑比哭还难看呢,整日装成这样,自己心里不难受吗?”
商王没有给我留任何余地,直接了当的将我的“面具”扯下。
“我这不是跟大王学得的吗?只是我是初学者,不如您演技精湛罢了。”
我站在那危栏处侧身回首,晚风吹散了我的头发,凌乱的发丝打在脸上,弄乱我本来就复杂的心情。
商王显然有些被我激怒,我看见他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大步向我走过来,形同一个巨型的鬼魅,直直的冲过来,好似要将我吞没。
我心底里那股复杂的念头又突然涌了上来,那同样高大傲岸的身躯,那同样俊美深邃的双眼。
眼前的商王,与我家兄长真的有种隔着时空重叠的梦幻。
他步步将我逼近,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害怕了,但身体却很诚实的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之后,我的后腿根抵在了那摘星楼的栏杆上。
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让我不禁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我又一次回到这困囿的王宫,再一次面临这喜怒无常的帝王,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我的后腿已经死死的抵住了那栏杆,这摘星楼是当年先王在世的时候,命城内最出色的能工巧匠修建的,气势恢宏且处处都是细节。
比方说这看似不起眼的危栏上,都雕刻这栩栩如生的饕餮,此刻我的腿抵在这上面,栏上的饕餮则扎得我腿根生疼,我上半身却悬空,商王靠近的时候我仍然还是回避与后退。
可哪怕我已经是如此难受的情况下,商王还在步步紧逼。
“大王莫不是真的要将我在今晚灭口?”
他想杀我,我是能感受得到的,但是如果此刻真的杀了我,除非是他被人夺了舍、失了智。
我们两个人身上,都有对方想要的东西,所以尽管我们都想要杀了对方,但出于一个成年人的理智,此刻都得忍着。
“孤从未想过要杀你,一直都是你自己找死。”
他伸手揽住了我腰,浓烈的男子气息,与醇香的酒气将我包围。“你就那么怕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眼前高大伟岸、无所不能、睥睨天下的帝王,有那么一点点的可怜。
“这偌大的王宫,这广阔的天下,人们都怕我......”
一阵寒风吹过,穿堂的夜风钻进我裸露的颈窝,顺着我的浑身的血脉,涌入我的大脑,刺激了我的觉醒。
我竟然会觉得这么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可怜,我是不是有病啊?他可怜那天底下水深火热的百姓,又怎么算啊?
于是我又恢复了一副假惺惺的模样,笑逐颜开的对商王阿谀奉承道:
“大王英勇明智,普天之下,无人不臣服、不畏惧。”
关于我虚伪的吹捧,商王没有做出回应,只是侧过脸,伸手抚了抚危栏的一角。
“这摘星楼其实是翻修过得。”
商王盯着那危栏的角落,双目有些失神,纤长的睫毛在星光与月光的映衬之下,暗暗的吐露出令人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然瞧见,危栏的一角,木材的质感仿佛与周围的都不同,那一角的材质更新,颜料的颜色更为鲜艳,显然是后期被人补上去的。
“很多年前的夜里,小男孩为了帮兄长拿父亲亲手编制的竹蜻蜓,一脚从这里滑了下去,那时他巴在这危栏上祈求兄长拉他上去,兄长却嘲笑他无能,伸出脚来踩他的手指。”
当今商王在还是先王二王子的时候其实,并未得先王宠幸。那时先王的眼里,只有最钟爱的儿子太子启,然而这被先王寄予厚望的太子,某天在东宫突然发了疯病,状若癫狂,一时间失了神志。
未来储君如此失德失态,照王室律例,应该废黜。
然而先王却不愿意放弃自己最心爱的儿子,请了天下所有的神医术士,扬言一定要治好太子启的病情。
怜子心切的先王更是不惜在太子面前亲奉汤药,然而没有等到太子病情好转,自己却在某天夜里被发了狂的太子启一剑割破了喉咙。
这些都是我最开始被姬发献给商王,商王又远征北海那无聊的三个月里,用了一大盘的瓜子和花生,从要出宫的老宫女嘴里听来的。
当时听闻的时候,总觉得这太子启疯的有些诡异,先王死得更是诡异。但这王家秘闻的真相终究是,要么知道的人不会讲,要么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没有办法讲。
今日听这商王突然讲起来了小男孩的事情,我忽然又对这个故事有了新的认知。
我这人或许一辈子都抵抗不了,王家秘闻的诱惑,本来还对商王无比胆怯的我,居然舔着脸、梗着脖子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男孩们的父亲来了,怜爱的抱起了站在危栏边缘的兄长,上下查看、不断询问兄长是否受伤,却对挂在这危栏外侧的弟弟充耳不闻,要不是好心的随从实在看不下去......”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突然松开了揽在我腰上的手,转身说道:“时候不早,孤要去上朝了。”
坏,商王真的天下第一坏!
“后来呢?后来呢?那男孩到底是摔死了,还是被人救起来了啊?”
我眼看着那商王在一众宫人的伺候之下,穿衣洗漱用早膳,最终又步履匆匆的甩手去上朝了,也没有半点想把结果告诉给我的意思。
最终只能气得站在摘星楼上对着走在宫道上的商王吼道:“话说一半伤阴德啊陛下!”
大商王连同他的仪仗队都像是被训练好了一般,愣是对我在楼上的咆哮充耳不闻。
商王,可真是个缺德玩意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