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苦寒,但人情却温暖富足。
在冀州的那一个月里,是我在人间为数不多快乐时光之一。
苏家上下是真的把我当成自家的幺女看待,偶尔的午夜梦回处,我也总是能感觉到妲己似乎在我身边,哄着我,让我不要怕。
如果说在质子旅的生活,是担惊受怕中伴随着细微的甜蜜的话。
我在冀州的这段日子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心安。
尽管偶尔也会从冀州人民的口中听到,殷商的铁蹄已经准备好了要踏破这片土地,但是在新年的气氛下,苏府上下还是决定,过一个热闹的新年。
因为去年妲己不在家,本应该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团圆夜,却因为这幺女的缺位,大家都愁容满面,没有人能心平气和的动筷子。
虽说今年的情况也并不比去年好多少,但到底苏家这一家人总算是凑齐了、团聚了。
尽管他们并不知道,眼前的苏家大小姐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宝贝幺女,但是只要人在一起大家的心就是在一起的。我这样想。
宽敞的客厅摆满了丰盛的年夜饭,北人与朝歌不同的是,常年被冰雪覆盖,相比于大鱼大肉,蔬菜瓜果却反而成了珍贵的食物。
但是今天是过年嘛,所以挨家挨户当然是吃最好的,苏府作为冀州的权力中心,自然也汇集了各地的果蔬菜肴。
巴掌大的陶碗里面依次摆放着葵菜、韭菜、荆芥、蕨根、竹笋、荠菜,它们围绕在牛肉、羊肉、猪排骨之间,形成一个圆形,取阖家团圆的美好寓意。
我换了一身暗红色的冬装棉袄,穿了一条厚厚的黑色袄裤,蹬了一双鞋底厚实的皮靴子,戴了一顶米黄色的绒帽,哆哆嗦嗦的从外堂风雪里进了门。
奶奶看见我进门,就连连冲我招手。
老太太今天穿了一件玄色的花鸟纹样的长皮袄子,灰白的头发上簪着一根凤羽样式的金簪,除此便再无甚珠花了。内里搭了一件银白的里衬,颈间围了一圈赤土色的貂毛,看着温暖又慈祥。
她侧身从一旁的衣袖子里掏出了一个朱红色的丝绢,然后死死给我按在手上。
我还在惊讶这是什么,打开一看,里面是好多细碎的金子外加一对雕花金镯。
“奶奶,这可使不得......”
“我的娇娇儿啊,这是奶奶特地命城里最好的工匠打的,你戴金首饰最好看,女孩子嘛,本来就该像这手镯一般,光明灿烂的过一生。”
说完拉着我的手,将那一对金镯给我戴在了手上。
一旁眼巴巴望着的苏全孝,见奶奶偷偷给我塞红包,也凑了过来要压岁钱,奶奶却充耳不闻,最后被那苏全孝问的烦了,奶奶拿着筷子敲了他一记脑瓜子。
“多大个人了,还好意思要压岁钱,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都谈婚论嫁成家了,长那么高的个子,心眼你是一点都不长,还跟个孩童稚子一般。”
苏全孝听见奶奶数落他,便鼓着腮帮子叫屈:“奶奶偏心,红包只给妹妹,我不管我也要!”
“你管你爹娘要钱去,我的钱都是留给娇娇儿的。再说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还好意思舔着脸问我一个老人家要钱,就不会自己挣嘛?”
这边苏全孝还在扭着祖母要压岁钱之际,苏护带着苏全忠、苏母也匆匆赶来了这饭桌前。
“老二不可扭着你祖母胡闹,要红包来我这里。”
苏母说罢从怀里掏出来三个红包,分别给了三个孩子。
每一个红包里都有一张写着祝福语红纸,每一个孩子的祝福又都不同。
苏全忠的是:花好月圆人长久,子孙满地承膝下。
苏全孝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万象更新业清明。
给我的则写着:平安喜乐。
我抬头看着苏家父母关切的眼神,他们并没有期盼着我建功立业、结婚生子,作为家中备受宠爱的幺女,他们只希望我平安快乐。
人间最难得未必是爱人的倾心相许,但亲人间永远也斩不断的血缘纽带,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早晨或者傍晚,给你最温柔的关怀。
我们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吃着年夜饭,一起笑话苏全孝小时候欺负苏妲己,却反被苏妲己咬了屁股的事情。
尽管我根本插不上嘴,因为我对这苏妲己其实根本一无所知。
一家子的和和乐乐竟然是建立在那八尺男儿的尴尬窘事之上,好不热闹。
我们喝酒喝到一半,苏全忠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大嫂,便提出要献舞一支。
我看着她身着北地特有的狼牙、贝壳,敲击着闷沉的鼍鼓,她娇妍美好的五官,配合着激昂的节奏,狼牙贝壳在身上相撞,发出独特的脆响。
她边舞边唱:
将军上战场,娇娘泪绵长。
家在马蹄下,不在窗前妆。
要是没有战争,要是没有商人逐鹿天下的野心,将军与娇娘的一生应该日日都是和美安康。他们携手度过平安岁月,然后在生一群孩子,然后热热闹闹的享受着大好年华。
我身在其中,突然觉得要是能真的安稳在冀州过这样简单朴素的生活,也失为上天对我的一种恩赐与眷顾。
但我知道,我心中期盼的和平日子,终究是我个人失心疯的幻想。
商人和冀州总有一战的,冀州与大商之间本来就是参商之别,应该是有你没我、永不相见的关系。商王是不会纵容冀州日益强大的,商人世代东出的愿望也注定了,这片美好的家园终将会被战火夷为平地。
我心下哀伤感慨,一个人支着下巴,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大雪发呆。
我来冀州也有一个月了,这雪似乎就没有听过。那雪那样大,那样的平静,温温柔柔的,让人想裹在被窝里沉沉的睡去。
暴风雪前的平静,是这般的迷人,以至于我在很多年后,在西岐回想这段岁月的时候,都仍然感到不舍和悲伤。
见我我这般愁容不展,一整晚都欢呼雀跃、喜笑颜开的二哥苏全孝却走过来,用那微醺的表情对我说:“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妲己,妲己不会像你这般客气懂事。但是你一天是我妹妹就永远是我妹妹,是我冀州最尊贵的三小姐。放心,我和父兄拼了命保护你的。”
我以为我对苏妲己这个角色的扮演已经驾轻就熟,没有想到,原来这一家子早就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了。也对,自己家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性情,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总是瞒不过父母兄弟,瞒不过最疼爱她的祖母。
可是即便知道我不是苏妲己,他们居然还愿意这样疼爱我、偏袒我,不让我受半分委屈。
我突然又开始理解当初那柔弱娇贵的苏小姐,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朝商了。
这样在爱意包裹下长大的孩子,心中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家国和子民,但这般骄傲、高贵的苏妲己,也不能允许自己侍奉那样一个狼子野心、想要吞并自己国家的君王。
她只能选择,为国赴死。
现在即使再死一次,我也护不住冀州了。妲己啊,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