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青山树下,青山老人步履蹒跚,不知为何,不过一瞬间,便老了许多。
他在树前的石凳上坐下,摇摇头,“老了,是真老了,走这么几步路就走不动了。”
凡央有些难受,也跟着坐下,“先生莫要这般说,霁枫跟我说,先生年轻时,征战沙场多年,又文采斐然,即便过去多年,先生之名,也无人不知。何况,先生心存大义,便不老。”
“既是往事,就不必再提了。先帝还在世时,我大明也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唯一让人担忧的便是当时的太子,性子喜怒无常,残暴不仁,想要的东西无论用到何种方法都要得到。当时太子看上了一位民间女子,那女子已定了夫家,却不管不顾将她收入东宫,当夜那女子便服毒自尽。先帝气愤不已,却也知道如此丑事自然不能外传,否则民怨生起,太子将地位不保,于是便命人压下了此事,给了那户人家诸多好处,此事便过了。却没想到太子心生恐惧,害怕那家人揭露他的恶行,便着人将那家人全部杀害,无一生还。”
“我当时任太子太傅,他做下此等恶事,我羞愧难当,与他多次沟通,也无用处,我便呈了折子给先帝,将此事告知,先帝怒不可遏,当即便将他软禁东宫。可一国太子,乃国之根本,又岂能说废就废?太子惯会笼络人心,底下支持者众多,每日上封的折子数不胜数,先帝也倍感焦虑,不过半个月,太子便恢复往日荣宠。而经此一事,太子竟彻底转变了性子,即便知道是我同先帝揭露了他的事情,他也未心生怨怼,反而很听从我的话,不再贪念风月之事,每日勤学功课,熟知政事。我虽心中因他杀人之事有几分膈应,但又觉得如今他这样也算因祸得福,便全力辅佐他。”
“后来,先帝病重,外邦来犯,朝中不稳,于是太子监国,却没想到太子的本性彻底露了出来,他从始至终都并未改变,只是隐藏了起来而已。当时如此情景,将士们在外拼死御敌,百姓惶惶不安,太子却整日寻欢作乐,不思国事。当时有一位官员不过进言了几句,太子便要诛他九族。你说,这样的太子,若他登基为帝,我大明将如何自处?只怕危已。”
“于是我便自行去找了先帝,呈情此事,要他另立太子,先帝痛心疾首,却也知如此下去,家国危难将至,于是便从众皇子中挑选了一位,便是当今陛下。陛下乃先帝七子,早些时候,我便知他性子仁厚,为人处世远超其他皇子。可此事还是被太子知道,当即便派人刺杀七皇子,而霁沧澜拼死护住了他。”
“那几年是很艰难的日子,太子外祖家手握兵权,而七皇子生母身份低微,无一兵一卒,既要抵御外敌,又要时刻防御太子的人马。我年少时也在军中待过,虽已放下刀剑多年,那时也不得不重新提起来,我与霁沧澜各自行事,他上了战场,我跟在七皇子身边,我们里应外合,总算没有辜负先帝的心意。”
“所以你知道老夫为何独独对霁枫有几分偏爱吗?”青山老人问她。
凡央道:“因为霁伯伯。”
“是啊,因为霁沧澜。他身上有数不尽的伤疤,都是为了大明留下的,多少次死里求生,不是亲眼见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霁夫人当初重病,他远在边关,未见得他夫人最后一面。而等家国安定,旁人又说什么功高震主,使得陛下为难,霁沧澜便自请边关驻守,那时霁枫还未满一岁。”
“就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我抱在怀里都不敢用力,生怕伤了他。所以陛下对他无限恩宠,是因为对他,对霁沧澜心怀愧疚。至于我,大抵是与陛下一样的。”
他目光深沉而悠远,当时万般艰难的时刻,如今回想起来,竟也这般风轻云淡了。
因为总有人在负重前行,只是那些人不是他了。
“先生。”凡央唤道:“霁枫常常跟我说,他永远感念先生之大义,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人,永远让人心生钦佩。”
“先生如此,霁伯伯如此,霁枫也如此,我会好好等他回来的,多谢先生开导。”
爹娘说,她喜欢的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就要承受旁人难以理解的痛苦,征战沙场,是将军的宿命,也是霁枫的宿命。
她不信命,却也不得不信。
青山老人胡子一翘,“老夫可不是开导你啊,就是许久没人听老夫讲这些往事,一时心痒,让你一个小姑娘听这些陈年往事,也是为难你了。”
凡央轻笑道:“我喜欢听这些,从前让爹娘讲给我听,他们都不如先生讲得全面,我还好一阵伤心呢。”
“不过画本子上说,说先生分明为前太子太傅,却不帮太子,反而帮当时还是七皇子的陛下谋权,说先生是个德行不一的人呢。”
就连爹娘也不知道各中原委,她还当真了许多年。
“所以这就是你一向不喜欢老夫的原因吗?”
“画本上的东西有真有假,真真假假就很难分得清了,若不是亲眼见过,亲耳听到的东西,当不得真。”
凡央脸色一红,低声道:“知道了。”
“行了行了,赶紧去吃饭吧,今日我让人做了合你们口味的饭菜,霁枫这个混小子从前老跟我念叨,说我吃的比道观里的和尚还清淡,这个臭小子,没大没小的,下次见着他,我定要狠狠训他一顿。”
青山老人起身,望着枝繁叶茂的树,感慨道:“如今那小子不在,这棵树都没人爬了,记得有次他就躲在这树上,我正好在这里同你训话,被他听见了,差点没把我屋子掀了,还记得吗?”
凡央笑道:“记得。”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凡央早上不愿起床,便常常逃课。等睡醒了就跑到后山去偷青山老人放在地窖的红薯,烤着吃,那香味蔓延了整个屋子。
只是不巧,那一次差点把屋子给点燃了,等他们上完课回来,便见凡央霁枫还有冰茴三人正灰头土脸的灭火。
青山老人气得胡子乱窜,不过只是随意说了两句。
第二日,凡央悠哉悠哉走着时,碰到了青山老人,他不禁想到了昨日烧屋子之事,越想越气,便把她叫出来说了两句,说冬日天干,用火要小心,本不是什么大事。
偏偏他把凡央叫到了青山树下,偏偏霁枫正巧在树上睡觉,好巧不巧就让霁枫听见了。
他刷一下窜下树,把青山老人吓得一个踉跄,霁枫念念叨叨许多天。
凡央福身道:“多谢先生往日厚爱,我替霁枫谢谢先生。”
青山老人头也不回道:“不必言谢,我这山里,这么些年,也就遇见一个霁枫敢与我争锋相对了。”
如此,他倒觉得,自己还是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