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槐枝,来。”
苏子萋这才注意到,那个与姜婉一同来找她的小女孩,从始至终,一直坐在她们身边。“这位小姑娘面生,我当是没有见过的,你叫槐枝?”
苏子萋观这小姑娘,眼神中透着鲜有的成熟,但孱弱的身子与那还未长开的脸蛋,她与阿依木在怡香苑见过的苦命女孩实在太多,一眼便能看出这孩子,年纪定是不过十岁。
十年前,她早已入府,应是与这小姑娘没有什么瓜葛的。
槐枝起身,拱手向苏子萋行了个大礼,字正腔圆道:“我出身扬州,六年前随姑姑入京城,槐枝的名字是之后取的,我本姓孟。”
苏子萋拧了拧眉,仍旧摇摇头道:“婉儿,我想我是没有什么姓孟的远亲的。”
“苏姨,槐枝的确不是您的亲戚,不着急,待我讲一桩旧事,你且再多饮几杯茶,就权当听些坊间传闻,可好?”
姜婉招呼槐枝坐下,也给小姑娘放了杯茶,而往事就这般,被她徐徐道来。
六年前,淮家的丝绸生意还未做到如今这般规模,虽也是江南富商,但数年来一直受制于扬州一家姓孟的蚕苑。
淮家有着不错的纺丝技术,但这种桑树养蚕虫的本事,却是孟家独一无二。
淮华亭作为淮家大房这一代唯一的儿子,实则也是知道自己无功无才,难以在淮家立足,即便最后继承家业,家中众人也断定了,他是靠着姐姐嫁入国舅府的裙带关系,才能在这商场上勉强站稳脚跟的。
男儿心性,尤在少年时最为狂妄,这狂妄者中,又尤其无知无能者更甚。
淮华亭便是这既狂妄又无知,还胆大包天的那种人。
为了夺取孟家的养蚕之术,他先求娶孟家家主之妹,想借此明目张胆吞并孟家家业,孟家家主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商人,岂能不知他的那点小心思?况且,淮华亭在扬州早已臭名昭著,故而断然拒绝了这门婚事。
淮华亭被拒绝后,回府又遭家中众人笑话,恼羞成怒,竟伪造一封姜弋的手书,调动了扬州驻军几百人,围了孟家。
这说来也是可笑,扬州刺史段文德一不查官印二不纠笔迹,光凭着淮华亭是姜弋的小舅子这身份,就借了几百人助他围了孟家。
段文德心中实际也犯嘀咕,但想着淮华亭只是围了这孟家,做做样子,长长威风,他只要不进门、不动武,也就权当是给国舅府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孟家一商户,就算围了你一个晚上,吓唬吓唬,你孟家又能把朝廷命官怎么样呢?
殊不知,这淮华亭可不只是想吓唬吓唬。
扬州驻军不能进,他淮家的打手却明目张胆地冲了进去。
孟家的家丁终究也只是些寻常百姓,哪见过官兵围府的样子?吓得各个也不敢出头。
淮华亭让淮家打手钳制住孟家人,而他,就这么径直走到孟家小姐的闺房,凌辱了孟小姐。
那一夜,整个孟家蚕苑,都是孟家小姐凄惨的哭喊求救声。
待到第二日段文德从家中醒来,才知这事情已经闹大。
他赶忙跑到孟家蚕苑,官兵早已随着淮华亭的离去而回到军营,但府中震天的哀嚎却响遍了整个扬州城。
在淮华亭离开之后,孟家小姐便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段文德吓得一屁股坐在孟家蚕苑门口,又连滚带爬地跑回扬州府衙,找人传淮华亭过来,这时,淮华亭才知事情的严重。
段文德要求淮华亭交出姜弋的手书,淮华亭坚持手书在围孟家的那一天就给了段文德,两人争执不下,最终不得不承认,他们已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此事,只有再拉姜弋下水,彻底剿灭孟家,方有他俩生还的余地。
话到此处,苏子萋不忍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
她是孟家人,再看她这般历经磨难的身子,想必定是那两人的奸计早已得逞。
再想到自己居然对如此十恶不赦之徒,多年痴心不改,真真是瞎了眼。
“槐枝,那孟家家主是你什么人,苏姨可以知道吗?”
“是我父亲,那孟家小姐是我姑姑。”
“可你方才说,带你来京城的也是你姑姑。”
槐枝摇摇头,道:“带我来京城的那位姑姑,并不姓孟。”
姜婉看着苏子萋,突然想起阿依木曾讲起的诸多过往,她对她的弟弟,对初入怡香苑的苦命小姑娘们,以及眼前的槐枝。
苏子萋是个心疼孩子的人。
“苏姨,你可还记得,六年前,淮华灵曾回过一趟扬州淮家?”
“自然是知道的,那时她有孕在身,我记得应当都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
“你还记得她为何挺着肚子,长途跋涉都要回扬州吗?”
苏子萋摇摇头,那时她早已在自己的小院里不问世事,对于主母的这些事,能少打听就少打听。
“我不知道其中缘由,我只知,她离开扬州便一病不起,还未到家就……最后那个孩子也没保住。”
“是的,据说孩子出来的时候,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苏子萋不忍再听下去:“真是作孽啊,可怜了孩子。”
而槐枝却在一旁冷冷道:
“那孩子,是被他舅舅当做牺牲品,有意扼杀的,恐怕淮华灵和姜弋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呢。”
“此事怎讲?”
“段文德与淮华亭知道,但凡留我孟家一人,此事迟早会被姜弋知晓,姜弋冷酷薄情,定是会壮士断腕,与淮家划清界限,他们便心生了一记恶计。”
槐枝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微微开了些窗,让西街上繁杂的人声传进了屋内。
多些生人气,她才敢提起那些亡者事。
“淮华亭给他姐姐快马加鞭家书一封,说他们的母亲病入膏肓即将归天,让她无论如何速速回扬州,见淮母最后一面,而段文德更是加紧地看住了孟家。待淮华灵回到家,发现她母亲正躺在房间里奄奄一息,周围竟是一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几番问责下来,却是淮母曾去了孟家看蚕苑,结果染上了自那徐州来的‘瘟疫’。”
“这淮家老太太也是演得好啊,一番说辞,说我孟家是如何如何全家得病还隐而不报,说还好扬州刺史果敢,已经围了那孟家蚕苑,不让‘瘟疫’蔓延,她老太太牺牲一人能救得满城百姓,死而无憾。”
槐枝迎着午后的暖阳,西街人声鼎沸,热热闹闹。
苏子萋却觉得,那孩子无情的脸上,死寂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