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钟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
老者倒是在原地打坐,仿佛无动于衷一般。
钟会翻了翻眼皮,顿时感觉这老头有些碍眼。
似若是注意到了钟会的注视,老者语气低缓而迟钝,却夹杂着三分尖锐,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近些时日,士季感觉如何。”
钟会皱了皱眉,浑身的疼痛和酸软还是让他说不出的不适应。
但是听到老头带刺的话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
“还好,至少,胜过无为一生。”
此话一出,老者顿时差点胡子都气歪了。
钟会的话不可谓不言简意赅:比你个什么都不中用的老头强。
老者顿时气得差点扭头就走,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王朝自有它的气数,并没有你的可乘之机。”
钟会并未回答他,只是抬头望天,一对眸子极为豁淡,仿佛天下就如同草木一般。
那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轻蔑,更是万事无关于心的淡然。
老者似乎对此并不吃惊,只是摸了摸胡须道:
“士季,不妨告诉你,你安安稳稳能过的,不到三月时间。”
听到这话,钟会一对眸子总算在顷刻间瞪大,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从床上坐起,轻笑:
“那便多谢先生此次前来相告了。”
听到这话,哪还不知道钟会在敷衍的老者不由得翻了翻眼皮,说不出话来。
随即叹了口气,走出了营帐外,回头又看了看,然后便走了出去,不再多说一言。
曾几何时,高傲猖獗如你,也会犹豫?
侍卫看着正在日复一日练剑的钟会,神色有些恍惚。
他是新分配过来照顾钟会起居的,但实际上,钟会并未对他有过丝毫要求,甚至允许他肆意自己房间中那些得之不易的圣贤书。
哪怕是至今难寻的残卷,钟会也未能有半点私藏,不由得他心中不升起三分佩服。
但此刻的钟会却是放下了手中的兵刃,一对眸子恍惚的看向天空,在凉薄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让人心疼。
侍卫已经不记得钟会多少次累到昏迷被自己搀扶才能走到床上,他只记得哪怕近乎半昏迷时,钟会仍旧在嘴角喃喃自语道:贼老天,我,不认输。
略有了解的侍卫知道,钟会这是犹豫了,纵然他有着远超常人的勤奋与执着。
但是,偏偏少了那么几分天赋,不止一个老师说过:士季,如今的你已经堪称剑道小成。
但若是想要更进一步...
每次说到这里,老师总会是欲言又止。
其实那意思早已呼之欲出,你,没有剑道上的天赋。
钟会每次都不回答,只是眉羽间莫名多出了三分忧色,若非日日陪伴,哪怕是近身的侍卫,也不能看得出。
扑通...
侍卫并不记得这已经是钟会多少次累到倒下了,只知道搀扶他到床上用湿毛巾给他擦脸时,那嘴唇仍旧在模糊的上下翻动着。
侍卫叹了口气,这唇形倒是从未变过:我钟士季,不认输!
三天,日子总是仿佛手指间的流沙的,等到嵇康第五次拜访时,钟会嘴唇动了动,微微颔首。
侍从叹了口气,知道这是他松口了。
等到嵇康前来拜见时,这才真的吓了一跳。
钟会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血色,手臂因为脱力显得有些苍白,整个人有些颤颤巍巍的。
但是,嵇康喜好打铁,还是能一眼看出,钟会眼眸并无半分溃散,整个人反倒是有些神采奕奕。
这绝非一个濒死之人该有的姿态。
奇怪么?本来是无比的奇怪。
但嵇康很快释然了,能随手写下千古诗篇的人,怎能以常理度之?
“先生,叔夜有一音律上的疑问,不知先生可否解答一二。”
说完嵇康便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卷纸张。
广陵散三个字不可谓不醒目,就连床上的钟会都微微翻了翻眼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可有古筝?”
听到钟会的话,嵇康眼前一亮,本来便是死马当活马医,因为当下世道,广陵散本身便是近乎无人能触及的千古绝唱。
更别提在上面略作更改了,但钟会是何人?
随手写下的几句话便解开了关于锻铁上的千古难题,若是他都做不到,那么当下,自是无人可言其更替。
“不用劳烦先生,学生自带了一件尚可的乐器。”
钟会顿时看向了嵇康带来的古筝,顿时眼角都抽了抽。
百鸟朝凤,竟然是百鸟朝凤。
古筝本不以图案出众,但此古筝的结构本身便已是出色的运用了黄金比例分割线,看不出一丝磨损和破绽。
仅仅是出现在视野中便已是一种世间少有的享受,而上面雕刻的图案,更是仿佛水到渠成一般,没有一丝多余的笔画。
再加上那木材独特的清香,以及巧夺天工的构造,可想而知嵇康为了得到这玩意付出了多少。
钟会很是随意的将古筝取出,然后放在了双腿上。
嵇康却是眼前一亮,因为钟会整个动作极为的行云流水,光是看起来已经是一种出色的享受,而那手指缠弦的角度和手法,便是熟悉古筝的大师也不逞多让。
嵇康暗暗心惊与窃喜,看来,此次来找钟会,果然是选对了。
钟会看了一眼广陵散的简谱后,微微闭上了眼,略作思索后开始扣动手指间的琴弦。
叮...
大约经过五六分钟的调音后,钟会似乎明白了这首曲子的中心思想。
指尖跳动的速度开始飞跃,一股让人愕然又豪迈的气势透过琴弦开始闯入所有人的心神。
广陵散本身讲述的是一个聂正刺韩王为父亲报仇的故事,但在钟会的指尖飞跃下。
给人的触感却仿佛是一个孤注一掷的飞蛾,在不断的向火焰发起冲撞,那蛮横猖獗的姿态,哪怕是火苗,也要畏惧三分...
铮...
琴弦的最后结尾仿佛是一道兵戈之声...
顿时让人感觉火苗硬生生的被飞蛾扑灭,而且,飞蛾竟然在火苗被扑灭后硬生生撞塌的烛台...
碰...
直到端茶的侍女因为过于失神茶水跌落在地,场上的所有人才渐渐回过神来。
紧接着便是冷汗直冒。
这曲子本来便是禁曲,因为它不敬皇权。
而在钟会的手指翻转之下,表露出的含义却是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屠神弑仙...
嵇康却是若有所悟,整个人渐渐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眼神一亮,似懂非懂道:
“嵇康才时尚欠,需要数日消化今日所得,感谢先生教导。”
说完行了三个学生礼这才转身离去。
侍从使了个眼色,打翻茶水的小侍女会意端着打翻的茶水走了出去。
钟会翻了翻眼皮,很快,有人将他手中的古筝包好送还与嵇康。
嵇康倒是抱着古筝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他完全不能理解钟会的意境,毕竟在这个时代,这样大逆不道的曲子本来敢弹的人就少。
而钟会表露出的,何止是不敬皇权,简直可以说是蔑视天下,不管是人,还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