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被烛火焚成了一小堆泛着灰白色的灰尘,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将手指上沾染的那点粉末吹散,吴道悔心情极好地站了起来,口中不知在哼着什么小曲,咿咿呀呀,似乎是首情思百转的相思调,他本就生的阴柔秀美,细眉细眼,嗓音尖细,饶是上了年纪也是个叫人赏心悦目的精致人,他哼唱的是西地那边的一首情歌,每当阳春三月,百花盛开的时候姑娘们就会躲在花丛中唱着歌儿,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心急火燎的唱歌应和,此起彼伏,到处充满了青春肆意的笑声歌声。
只是他的这首歌里少了些激情,似乎多了一丝婉转的幽怨,更成熟更妩媚也更魅惑人心。
连枝雀见他唱的投入,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自己自觉的转动轮子,悄悄的退了出去,临走到门口的时候偷偷回望一眼,但见吴道悔仍旧眼望着窗外,手里转动着两颗硕大的东海黑珍珠球,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上去格外专注认真。
连枝雀悄悄地松了口气,刚才骤然升起的紧张感也跟着消散了,他知道义父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哼上两曲,如今瞧着,今次也应该是个心情不错的日子,八成是他想多了。
连枝雀朝着吴道悔垂了垂首,便轱辘轱辘的走远了。
吴道悔仍旧眼望着窗外,手里缓缓转动的两颗硕大的黑珍珠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小小声音。忽地,他的手心猛地用力,那两颗天下少见的异宝被他猛然捏碎成粉,无数细碎的粉末自他的手指缝里慢慢洒落了出来,被窗口的冷风一吹,飘飘洒洒的消失了。
狂乱暴走的真气一瞬间鼓荡不休,震得整个房屋发出颤抖般的低吟,咔嚓咔嚓咔嚓,仿佛随时都会四散崩裂,那可怕的声音只响了一小会儿,便渐渐止息了。可吴道悔心内的火仍在翻涌不息,他额前的发狂乱飞舞不止,叫他眼里的狰狞狠厉的近乎扭曲。
每次当他真的开始动怒的时候他就喜欢唱歌,唱歌是乌由脱人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只有开始唱歌的时候他们的灵魂才是自由的,只有唱歌的时候他的心才能与玉狐娘娘贴的最近,可是,如果连唱歌都无法平息掉怒火,那么就索性让这怒火烧到底吧。
他脸上的狰狞之色渐渐退了下去,掌中的粉末也被风卷的一干二净,额前的刘海也规矩的顺了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长长长长地将胸腔里的浊气吐了出来,吴道悔闭目良久不动,就算是谢半仙又如何?虽然谢半仙收了箫褚白做弟子出乎意料,但并不意味着,天底下就无人能与他相抗衡。
狭长的凤眼睁开,吴道悔嘴角沁起笑意,轻声吩咐道,“去封信给龙牙寺的那位,就说三十年前的债现在可以还了。”
“是。”
身后不知名的角落里,传来极低极低的应答声。
“还有啊,先皇分明留有遗训,瑞王此生无召不得入京,他如今私自入京,违抗圣命却不知该当何罪啊。”
指甲里还残存着一点细碎的粉末,吴道悔轻轻吹了一口气将它吹散了去。
第二天一早,在太和殿的早朝上,分站左右两边的大臣就吵开了,群情激奋,唾沫横飞,原本威严端庄的大殿一时吵的有如菜市场一般,这些平日里学富五车出口成章的国之栋梁好像个个成了披头散发的怨妇,泼妇,指天骂地声声人入耳。
下面的人口若悬河,义愤填膺的细数着瑞王这些年来的罪状和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种种恶行,参瑞王谢韫的奏折堆的都快有小皇帝那么高了。
可坐在上首的人却神色淡淡,眼睛半睁半眯,让人不敢确定这小皇帝到底是在听着还是已经睡着了。
站在最前端的两个人也是一脸的高深莫测,苏子夏一身白衣,对众人的吵嚷声不闻不问,脸上始终挂着淡雅的笑容,看不出什么门道,对面的吴道悔亦是一脸的魂游天外,对下面的讨伐充耳不闻,所以左右大周命运的三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始终也没有个明确的态度传下来,他们联合围攻的人都已经骂的口干舌燥了,到底还要不要继续?
有人忍不住拿眼睛瞄了瞄苏子夏,但见他脊背挺的笔直,白衣之下的身形清瘦而俊雅,面容比之从前更加消瘦了些许,但精神看起来不错,只是他那一袭朴素白衣在这巍峨庄严之地看着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先皇许他可以不穿朝服上朝,更给了他许多的特权,这些都是其他大臣绝不可能享有的殊荣。
因为特殊,所以难保不会招人眼红,无论他怎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辅佐小皇帝,他毕竟不是大周人,很多人背地里叫他南海妖人,因为他始终不属于这里。
对面的吴道悔就不一样了,虽然宦官掌权叫人心生厌烦,可他毕竟自小生长在宫中,从心理上更让人安心,总好过有一个来路不明,满身妖法的人来掌控国家的好吧?
“咳咳,陛下,所以瑞王违抗圣命之事该当如何?”礼部尚书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
小皇帝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婴儿肥,即使端正着坐姿身着龙袍仍挡不住满身的童稚之气,他陷在巨大的龙椅里,那龙椅对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宽大了,他先看了看位居他右侧的吴道悔,显得有点为难和怯懦,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该怎么说。
吴道悔朝他点点头,鼓励的鞠了一躬,示意他按照自己心中所想说就是了,该怎么说该说什么,他已经都教给了小皇帝。说那是小皇帝发布的圣旨,倒不如说是他借了一张尊贵的口来说自己想说的话。
小皇帝有些坐立难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再次探寻地看着他。
吴道悔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讲话。
小皇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两个小拳头在椅背上攥紧,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郭尚书忧国忧民,朕心甚慰,只是……”
那略显童稚的声音悠悠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不似往常那般带着怯懦的颤音,吴道悔快速的抬起头看着他,却发现他眼神坚定锐利,仿佛出鞘的短剑带着锋锐的刀刃,瞥向四周的眼神带着睥睨一切的孤傲,恍然就是一个沉稳的帝王之相。
他的心小小的向下沉了一沉,抬眸看向对面的苏子夏,但见苏子夏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谈笑自如的模样,心里如同起了毛边,竟有些焦躁起来。
“下月乃太皇太后八十寿辰,瑞王离京十年从未侍奉长辈身边尽过孝道,如今太皇太后身体欠安对六皇叔愈发念的紧了,朕念太皇太后思子心切,便密诏瑞王归京为太皇太后过寿,所以郭尚书,瑞王怎么会是无召私自入京呢?”
一番言辞清清淡淡却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严,殿下众人悚然心惊,这毛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成了一匹狼的。
“可是陛下……”郭尚书还想继续为自己辩解,小皇帝却挥了挥手示意他闭嘴,“还是说郭尚书,朕下密诏还需要提前向你请示?”最后一句冷言冷语,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
郭尚书吓得立即伏地不起,颤抖着磕头,“臣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息怒。”
小皇帝坐直了脊背,俯视着下面跪伏一地的大臣,目光慢慢转向了右手边的吴道悔,“吴公公,可还有异议?”
吴公公微笑道,“陛下,臣无异议。”
小皇帝额头沁着凉汗,面上却仍旧坚定如初,只要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那么往后,他将不再做任何人的傀儡。
苏子夏赞许的朝他点点头,微笑着望着他。
低头掠了几眼满桌子都快满溢的奏折,小皇帝拿起一封随便打开看了几眼便扬手丢到了一边,“先皇的遗诏约束的是上一个年代的人和事,现在是朕的天下,谁若还想拿先皇说事,那就下去亲自去跟先皇详禀朕的不是吧。”
“陛下!”一个满脸白胡瘦弱的老人大叫一声站了出来。这人就是吴道悔派最大的马屁精,姓林名修掌握了天下大半文人墨客的笔,每次胡子一震就能引起一片文人学子的口诛笔伐,混淆视听阳奉阴违的老东西,小皇帝看他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但见他胡子一震, 马上即将开始新的一篇长篇大论,小皇帝果断地挥手,“来人,将林大学士轰出去。”
进来的两名士兵互相看了看,不太敢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陛下。”吴道悔的面色终于是冷了下来。
“吴公公刚才不是说没有异议么?”小皇帝将那充满进攻意味的眼神瞥向了他,嘴角微微扬起,那模样居然有了几分箫褚白的杀伐果决的狠劲。
那两个士兵总算是回过味来,一人一左一右架着林修将他倒拖了出去,那林修被倒拖着嘴里仍旧叫骂不休,声音一路随着他渐渐远去。
原本底下叫嚣不止的这会纷纷成了哑巴,低头垂眸头不抬眼不睁,只盯住自己眼前的那一小片地方,连眼神都不再乱飘,模样规矩的很。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就散朝吧。”
小皇帝杵着下巴细细打量着下面这群人的神色,各人表情精彩绝伦居然比唱戏的还好看,吴道悔半垂着眸,行了礼便悠悠地朝外走去,苏子夏走在他的旁边,快走了两步追上了他,关切道,“ 听闻最近吴公公身体抱恙,刚才我见你面色苍白似乎有些不适,这个静心符你且拿去,贴在床边有助于安眠养神。”
吴公公拿细长的眼睛瞟了瞟他,冷笑不止,“苏先生真是教的好徒弟啊,林大学士在文人学子中威望深重,德冠天下,陛下今天这一手可真是妙棋。”
“小孩子嘛,难免冲动些,我们要耐心些给他成长的空间。”苏子夏微笑道。
吴道悔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神色,冷哼着拂袖而去,连那静心符都没有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