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顶不起眼马车自丽景门悄悄而出,在马车出了宫门的瞬间,一道若有似无的金色屏障忽地开了一道口子,马车离开宫门,那道金色屏障便又慢慢合拢了起来,缓缓恢复成原样,渐渐消失直至肉眼难辨。
马车不急不徐,蹄声轻轻,宝嘉帝谢阆紧张地坐在马车里,忍住强烈想要掀开帘子瞧瞧外面的冲动。他今日一身简单便装,头发束的一丝不苟,只拿一根白玉簪子簪住,虽脱下了那些锦绣华服,可气质天成,瞧着就不像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他现在处处觉得新鲜好奇,忍不住又摸了摸身上的衣服,紧绷到快失去知觉的脸终于松动了些,见四周没人,悄悄在心里说,我就只看一眼,想罢扬了扬嘴角,用一根手指轻轻挑起帘子向外偷偷望了一眼。
外面秋阳高照,街道两边热闹非凡,各种喧嚣之声不绝于耳,琳琅满目从未见过的小物件堆满了视线。谢阆只看了一眼就挪不开视线,只恨不得立即跳下去每一个都拿起来看看才过瘾。
他虽少年心性,可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只看了一眼便就悄悄放下了帘子。
偏偏只是那悄悄掀起的一角,叫暗中埋伏在四周的暗哨瞥到了天子龙颜,彼此暗暗打了个手势,互相传递消息,依旧按兵不动。
同一片艳阳底下,背着包裹紧赶慢赶总算如期赶到京都的长门白衣堂副堂主蒋玉拿手搭了个凉棚四处望着,忍不住感慨道:“都说京都繁华,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在他一旁同样一身白衣的方是闲悠闲地环着双手,眼睛随意看着,却将对方的布局和暗哨尽收眼底,语气幽淡道:“你若再来晚些,才是真正错过了开眼界的机会。”
他是个三十余岁上下的清秀男子,眉眼平顺,温文尔雅,瞧着便像是个修养极佳,风度翩翩的优雅男子,他 人的确也是这样,在长门向来人缘极佳,与雷厉风行,做事颇有些箫褚白风格的端木鸿雁不同,下属更愿意同他亲近些。
“是是是是!”蒋玉陪笑道,“京都这么热闹,我就是飞也要飞过来掺上一脚。”
“门主那边的情况如何?”方是闲闲闲的问着。
“已经安排妥当,想是不日即可进京。”蒋玉道。
“那真是太好了!在门主进京前,先把这些烂摊子打理好。”方是闲嘴角扬起笑意,看着街角他留意许久的人暗暗撤退,便率先打道回府,“走吧,我们也要回去准备准备了。”
蒋玉知道最近京中将有大事发生,所以忙完手中任务便急忙赶了过来,甫一进京,便立即觉察到了京中与其他地方的明显不同。
街上往来的多半是北方门派的弟子,横行无忌,人人都知,北方几乎已经沦为了玉狐宗的领地,可他们敢在京中如此招摇过市,想必是以为在自己的地盘便有恃无恐,他们想要在这样群敌环伺的情况下反杀对方的重要大人物,可以想见有多难。
蒋玉非但没点担心,心里还隐隐有些兴奋和期待,觉得十分刺激。
刚刚自街角转走的暗哨悄悄回禀正在附近茶楼里喝茶的左行云,确定小皇帝已经离宫往苏府而去,左行云淡定地喝着茶,不言不语。
他的半张脸上慈眉善目,隐含笑意,半张脸上冷眉冷眼,怒目而向,瞧着既怪异又有一种说不上的矛盾的和谐感,叫他给人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清的阴森和恐怖。
放眼整个京中能阻止他杀小皇帝的也无非只苏子夏一人,义父既然愿意亲自出马,稳住对方的头领,自己焉有顾虑?
苏子夏忌惮吴道悔,吴道悔亦同样防范苏子夏,这二人斗法多年,常常难分胜负,苏子夏身体病弱,常年怪病缠身,是以虽功法诡谲,但并不能时时使用 ,只要不逼迫他到出手的那一步,就都好办。
所以,只是稳住对方,而不是激怒对方。
“消息是否已经传递给了连枝雀?”左行云沉吟半晌,低声道。
“昨晚就已经收到回复,说今早即来相助,刚才又得消息,说连帮主已经准备动身行动。”暗哨恭敬答道。
不难猜出前一秒还背后使坏的连枝雀为何愿意来帮自己,只要他肯出手,自己可以暂时放下彼此间的旧怨,先共同御敌,然后再算内账。
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次自己若再栽了,他同样得不到好。
“他既愿意赴约那就最好。”义父虽有义子六人,可如今京中只有连枝雀武功最强,足以助他一臂之力,至于雨师妾……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那样的人他不屑与之为伍。
轻抿一口茶,将茶杯落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响,“按计划行事。”
“是。”
马车悠悠达达的走着,落在谢阆的耳中,竟听出了些愉快悠扬的味道。
马车静悄悄驶进了苏府,在院中悠悠然停了下来。
在他的印象中,原以为苏府应该和他的主人一般虽温和舒适,却也清净肃穆,怎知马车刚停稳,就传来了一阵阵的笑闹之声。
这明显不符合预想的自在笑声让他有些惊慌,一下子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苏先生的朋友们。
也不知他的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会否因为自己是皇帝便刻意曲意逢迎,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或许苏先生体贴压根没有告诉他的朋友们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那样可就太好了,这样大家还能相处的自在些。
心里升起了一阵小小的紧张,再次拂了拂衣裳,他掀起帘子,早已恭候在一旁的福喜立即躬身行礼,“奴才福喜,恭迎皇上圣驾!”
谢阆赶紧一步迈前捂住了福喜的嘴,悄声道:“你别暴露我是皇帝的事啊,不然待会吓到人就不好了!”
福喜笑眯眯的,胖胖的下巴堆在脖子上,看着既吉祥又喜庆,“回陛下,她们都知道呢。”
果然是这样啊,那就没什么意思了,谢阆的心中暗暗有些失落,既如此,便重新端起了皇帝的架子,率先朝笑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红药离院门最近,头一个看见了有人走近,便惊喜的叫道:“来了来了!他可算是来了!”
为了看看传说中的真龙天子到底长什么样,几个起晚的人连早饭都没吃便奔来了苏府,怎知却又来早了,等了半晌小皇帝都不见人影。
这会见月亮门前人影一晃,一个模样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蹙着眉头,一脸故作成熟的端着架子走了进来。
原本正在嗑瓜子的颜凉,无聊发呆的晴川,正和红药掐架的杨崇浚,齐齐朝门口望了过来,只见那少年容貌清秀,肩背笔挺,气质格外出众,白净细腻的面庞上缀着的一双圆圆大眼,看着颇为童稚可爱,泄露了几分天真。只是蹙的过紧的双眉叫人瞧着无端有些压抑,似乎那里正吃力的压着些什么过于沉重的东西。
谢阆一眼望去,便见到了在院子里或坐或卧的几人,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打招呼才会比较自然,就看到原本还在原地的几人嗖嗖嗖嗖几下子不见了踪影。
吓得还没回过神来,几道人影落地,将他围了个团团转。
他个子矮小,被几个高出他许多的人一围着,只感觉到数道黑压压的影子压了下来,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颜凉俯下身来好奇的戳了戳他的脸,惊奇道:“原来这就是皇帝啊!”
皮肤弹弹的,手感居然不错!
谢阆慌忙捂住了被戳的脸。
红药也低下头来好奇的打量他,“看着和我们寻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不然呢?难不成还能有什么三头六臂?
福喜在一旁看着想笑,忍不住出声来提醒,“咳咳,各位且尊敬些,这是我们的天子皇帝,需得注意礼仪。”
杨崇浚却道,“皇上出了宫换了便装,那就暂时不是皇帝了,须得按我们江湖规矩来!”
几人纷纷觉得甚是有理,点头称是。
没有山呼万岁,没有恭迎跪拜,甚至连基本的尊敬都不多,他恍惚觉得自己被围困中央,活脱脱像是一只被人参观逗弄的猴子……
眼睛瞥向一旁唯一没有发声的晴川,但见她左袖空空,居然是个独臂女子,且就算了,她眉眼冷冷,眼中似乎微带着些不加掩饰的不屑神色,仿佛在说,原来皇帝也就那样,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谢阆对世界的认知开始崩碎了,“朕……朕……我……我……”
杨崇浚勾肩搭背,一脸自来熟的勾住他的肩膀,道,“若按我们江湖规矩来,须得互通姓名才算是结交了朋友,对了,你叫什么呀?”
谢阆手仍捂着脸上之前被颜凉戳过的地方,半晌没说出一句利索话来。
心里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剥落了,露出最中间那颗属于十二岁少年特有的干净而纯粹的内心,看着面前洋溢着满脸笑意的杨崇浚,蹙起的双眉慢慢松了下来,也报之以和煦一笑,有些拘谨道,“在下谢阆,见过各位。”
颜凉忽然似有所感,“这么说,那个什么瑞王谢韫,岂不是你家亲戚?”
没想到彼此间还能有共同话题,谢阆心里没了那层隔阂和距离,忽然觉得与眼前几人亲近了起来,“瑞王谢韫,是我的六皇叔。”
“如此说来,那你岂不还是我们长门中人?”杨崇浚惊喜道,立即行了一个江湖礼,“在下长门紫衣堂杨崇浚是也,见过门主小侄子。”
连谢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重身份呢!忽而觉得又新鲜又好玩,脸上不自禁展露笑颜,笑起来小虎牙尖尖,容貌轮廓居然还有点箫褚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