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拍了拍红药的肩膀,红药偷偷抹了把眼泪,快速为她把脉,查看,可是她的手搭在脉上之后,又半晌再无动作。
摸了又摸,摸了又摸,反复摸着。
“咦?”
这真是从未见过的怪事。平和宁静,虽不铿锵有力,却也低低有声,均匀规则,这脉象好着呢……
可眼前的人却像是灵魂离去,只剩了一具空壳一样。捻起她的一根手指,举高,丢下,那手便宛若一具假肢一样软绵绵的垂了下来,全无半分真实肢体的反应。
这可奇了!
红药一时忘了伤心,再举高,丢下,举高,丢下,反复数次,这手的反应都如同假人一样。
“如何了?”箫褚白忍不住再问,两人却只低着头看着颜凉,压根没人回答他。
箫褚白有点着急,硬着头皮凑过来一看,就看到红药提着她的手又丢下,正玩得不亦乐乎。
红药微微纳罕地回头,问:“她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她中了剑后晕厥,我带她回来后就一直没有醒转。”箫褚白回忆了一下,“她刚回来时,呼吸急促,面色绯红,可是没过多久后,便就呼吸平顺,昏睡不醒,任凭怎么叫都毫无知觉。”
是啊,伤口虽然狰狞可怕,却明明还有一口气吊着,原不该是如此反应。
如今看着,她胸口的外伤倒是成了其次,反倒是内里的气息怪的很。且看她气息平顺绵长,大有一睡不起的架势,若任她昏睡,她可就真成了只会呼吸的假人了。
务必得把她唤醒。
红药又再次放下帷幔,与晴川一起将颜凉身上的衣衫褪尽,不着片缕。想了想,她又捂着帘子探出头去,“门主大人,这边您就不必等了,我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将她弄醒,她若一直长睡不起,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您先回去养好伤,等消息。”
说着,又把头缩回了帘子里面。
听到颜凉极有可能昏睡不醒,本就自责不已的箫褚白更不愿离去了,往旁边的太师椅上一坐,大有奉陪到底的架势。
红药展开自己装着的七十二金针的布袋,瞄头看一眼外面已是强弩之末的人,心里暗暗叹息,这个些男人, 怎么就都一个样呢。
将一根金针对着光看了看,背着手捏着针走了出来。
“我就在这儿等着,回去亦是心里难安,如何躺得下。”她若不醒,箫褚白更不会原谅自己了,哪里还有心情回去养伤。
红药点点头,表示理解,“也不是不行,不过有件事确实要门主帮忙,您看……”
手突然快如闪电般地刺出,箫褚白离她极近,又神情恍惚数日未眠,压根没想到她居然会突然出手,且速度快极,尚未来得及反应,人突然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重度病患还在这里添什么乱,对付这种不听话的病患她最有经验了。
拍了拍手,对着门外叫了一声,又一头钻进了床幔里。
不一会,就悄无声息的进来两个人将箫褚白抬走医治去了。
外头终于清净了,红药将自己那一组七十二根金针抽出其中一根,手法极快的一根直刺头顶。
晴川知道红药医术高明,可也是头一次近距离看她操作,但见针刺入颜良头顶,颜凉却没有任何的反映,有点紧张地看一眼红药,就见她下手极快,几根针刺入其身,可奇的是,她仍然没有半点反映。
晴川是外行,只看了个热闹,红药却觉得自己鼻尖微微见汗。
她的金针,一针即可左右生死,七十二根齐出的情况,她总共也没用上过几次,上次裴京墨情况危险至极,她用上了七十二根针帮他续命,今次她手下不停,连刺三十六根金针下去,便停下了手,想先看一下她的反映。
然而,她毫无反应。
好像那针是刺在了别人的身上,又好像她刺的只是个假人偶。
多少也会有点反应的吧,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简直是挑战了她十几年学医的自信心。
红药犹豫了一下,又快速布了一组针下去,四十八根针,扎的她满身满脸,像个刺猬一样。
躯壳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可颜凉却分毫感觉不到,她不但感觉不到,甚至觉得此时的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像是一片漂浮在半空里的一片落叶,飘飘忽忽,随风摇摆,不亦乐乎。
等到她的身体终于停下来了,慢悠悠落地,眼睛也终于看清楚了自己身在何方。
那是一片绿茵茵的草甸,绿色弥漫四野,铺天盖地,带着浓浓的生机和充沛饱满的生命力。
她一直都知道,世界上最顽强的生命恰恰是这些低伏在人脚底的野草,无论怎样揉搓踩踏,终究会挺起脊梁,肆意生长。
她喜欢绿色,也喜欢这片野蛮生长的草地。
世间好像只剩下了这一种颜色,可是非但不觉得疲乏,反而被这绿色包裹,仿佛自己也成为了万千青草中的一株。赤着脚在草野上漫步,微风拂面,她身影摇摆,像是山谷里一只挂着露水的盈盈百合。
真好。
这世界真好。
她深吸一口带着青草味道的空气,舒展四肢,仿佛重生。
“那……你试着想一想是不是忘了什么?”忽然有声音被风吹着飘了过来。
颜凉吃惊地回头,风吹拂草野,绿色一片倒伏,露出湛蓝蓝的纯净的天空来。
我忘了啥?
这么一提醒,她好像突然就想起来了。
是了,她把一个重要的东西给忘了,锁进了记忆的匣子里,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现在想要回想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掖到耳后,在微风中盘膝而坐,与周围的绿意融为一体。
过往的岁月在脑海中一一游走过滤,她到底是忘了什么?
有什么从她的脑中一闪而过,她快速抓取,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山。
白头山。
一个倒骑青驴的老翁将一卷书卷递给了她。
用旱烟袋锅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哈哈大笑着离去。
她展开手中的书卷,见上写着《白首太玄经》。
打开,上卷为《玄天内功心法》,下卷为《太白剑气诀》。
旁边一个模糊的影子笑眯眯的催促她快点打开来看看,她怔愣回神,翻开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无数 文字在眼前忽明忽暗,似真似幻,明明单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不知所云,只看的人头晕脑胀,昏昏欲睡。
将书猛然合上,颜凉睁开了眼睛。
是了,是她看了无数遍却记不住一个字的《玄天内功心法》,后来她索性丢了书,将书内的文字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是本谁都没法看懂的怪书。
此刻,她忽然就想起那本书来,那些漫天浮动的文字慢慢归位,安安静静地浮在她的周围,她闭上眼睛,那些文字好似活了过来一样,化成一抹看不见面容的白色影子,在她的眼前和她一起打坐调息。
天地倒转,那抹影子倒悬于她的头顶,低声呢喃着什么。
那声音绵绵密密,又轻又快,像是一滴雨落入了湖泊之中,传来一声“滴”的轻响,然后越来越多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平静的湖面,砸下许多水洼来,绵绵密密,又急又快。
一场春雨自天空淋漓落下,每一棵青草舒展着叶瓣,尽情地吮吸着这上天馈赠的甘露。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向上长着,不过片刻,便已漫过了她的头顶,一棵细嫩的绿芽自她的头顶颤巍巍地抽叶而出。
浑似她也成为了这小天地中的一部分。
颜凉的心里一片澄澈忘我,耳中那细密的呢喃声音愈发快了,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忽地,身体里传来一阵痛感。
那耳中之声,刹那间消散,眼前的白色人影飘忽不定,似被风吹得胡乱摇摆的蜡烛般,虚晃了几下又定了下来。
颜凉稳定心神,强迫自己摒弃杂念,继续聆听。
在房间内的红药和晴川就没有她这么淡定了。
眼见着七十二根金针已经刺完,眼前之人却仍旧毫无反应,红药坐直了的背都跟着塌了塌。是她学艺不精吗?怎么可能有人连吃她七十二根针居然毫无反应。
晴川见红药一脸的颓丧,知道小姑娘的信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虽然大家也都盼着她能将颜凉救醒,可已经尽了力也不必过分自责。
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吧,我们再想想办法。”
什么再想想办法?不是她妄自菲薄,这天底下除了她师父,谁还能想出办法来?红药琢磨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越想越是不甘,这世上还从来没有她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没有她搞不定的病人。
这么一个活脱脱天下少见的病患躺在眼前,岂可错过。
红药红了眼睛,倏地抬头瞪着晴川,那眼中的视死如归一样的神情,吓了晴川一跳。
“我还有一招狠的,要不要试一下?”
“什……什么狠的?”
红药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低声道,“其实我们神医谷最厉害的不是七十二金针,而是八十一金针,只是这手神乎其神的本事只有我师父会。我还从来没试过。”
晴川顺着红药的视线看过去,心里一个忐忑,“既然只有你师父会,那……”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见师父施过几次,虽没有上过手,师父也从旁指导过几句,想来应该也是可以试一试的。”
她说这话,完全是在给自己打气,她只见过师父施过一次八十一金针,施过之后,瘫了半个多月,嘴里骂骂咧咧说人老了就是不行,下半辈子都不会再施八十一针,这术对施术者的身体伤害极大,师父犹豫几次想教她都在最后关头都作罢。磨磨蹭蹭,直到下了南海都没有彻底教她完全。
关于最后一针,她其实早已有所感悟,只是还从来没有真正验证过。
红药看着床上半点反应也没有的人,终是下定了决心。
“反正她已经这样了,不如让我试一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