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靠前,会被银蝶绞杀的,它们美丽,致幻,可也剧毒。”天牛的指爪覆盖在眼眸之上,有一阵冰凉的冷意,随后是铺天盖地的漆黑。
“你这样,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解红沙没有扯下天牛的指爪,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她早已明白,即使天崩地裂,即使瓦砾倾倒,她的三只小虫也不会伤她分毫。
上一个得到她全权交付信任的是阿姐。在深宫大院里生活,未被黑暗侵袭不代表未曾目睹黑暗,她从幼年起,就知道白日里对她毕恭毕敬的婢子男仆会在夜间抵足说主子们的不是,素日里对她言笑晏晏的宠妃娘娘会为了子孙后代在她糕点里下毒。
“看不见,就不会被幻象欺骗。阿姆,它不是帝王蝶,它是右相,是占据了帝王蝶躯壳的寄生虫。”
“知道了吗?阿姆,不要看它,不要听它。我和熊蜂在您身边,您可以看看我们,把目光停留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比前一段时间又长高长壮了许多。”
“您可以多听听我们,我们每日里与您都是家常的对话,可是一句阿姆来用餐,那食物是我花半日时光狩猎而来,那菜蔬是我花上诸多时辰煎制。阿姆,求您不要把视线落到一个虚假的躯壳上,我们会悲伤。”
天牛的指爪挪开了,熊蜂的大眼睛却凑了过来,夜间的风吹得熊蜂的毛毛蓬松柔软,如碧波荡漾,盈盈的大大眼眸里倒映的是她的身影,在它的身后,是满天飞舞的银碟,与完全被遮掩的帝王蝶。
“阿姆,您只要注视我们就好啦。”熊蜂拉起自己肚腹处,上面因为营养过剩爆裂的皮肉已经收敛,但还剩下一点肥肥软软的肉层,“阿姆想捏捏吗?很软的,很舒服的。”
其实,解红沙怎么会没有注视到它们的成长与变化呢?天牛的躯壳愈发坚硬,偶尔碰撞到她时会将她的骨节撞红,力道再大些,似乎都能轻而易举捏碎她全身的骨头。熊蜂黄黑相间的绒毛愈发繁茂,走路时像一颗修长的毛球,尾刺愈发锋利,闪烁着寒凉的冷意。
正因目睹着它们的成长变化,亲历着虫族与人类在身体素质上的巨大悬殊,她更意识到一旦虫族进驻其它星际繁衍生息,其它族群都将再无立足之地。
即使星空舱可以,她也绝不会带一只虫子到人族星际。
解红沙把手放到熊蜂指的位置,毛茸茸又软,确实很舒服。她的眼睛里再无沦作背景的漫天银蝶,与孤独站立的右相。
虫母祭确实快来了,神庙里陆陆续续来了几只虫母,这是解红沙第一次在虫族星际见识到真正意义上的原生虫母。
她在为螳螂换洗侵染血液的包裹布的路途中,在一个隐蔽的密室拐角,无意间瞥见了一幕。
纤细修长的足肢踩踏在漆黑的指爪上,高大虫族匍匐在地,被自己的女王羞辱把玩,心甘情愿。
巴掌、鞭刺,四溅的虫族血液,高大虫族愉悦又痛苦的闷哼声。
虫母转身的那一刹那,解红沙的视线与它对上了,它咧开一个笑容,指爪尖仍然在高大虫族的脖颈、肩部与胸膛跳舞,极致优雅。
腐烂的魅惑,沉沦的妩媚。
它备受宠爱与追捧,命运却不由它说了算。来来回回,往往复复,每一次路过,从那阖上的密室里走出来的都是不同的虫族。
即使是在庆祝它们的节日里,它们仍然在饱受欺凌。它掌掴每一只虫族,它践踏每一只虫族,它哀求每一只虫族,却仍然不能阻挡一只又一只虫族前仆后继进它柔软的怀里。
只有等它凋零的那一日,才能终结这永无止境的黑暗的沉沦。
这是虫族星际的运行规则,每一只生而为虫母的虫族无法逃脱的宿命。
它与遍体鳞伤的高大虫族强力吞吐。
解红沙在水池边清洗包裹布,刚刚的一幕幕令她恶心作呕,也令她心间烈火燃烧,好似有怪物、有意识要从她的血液里挣脱出来,要摧毁她,要重塑她。
无边水池在咕噜噜冒泡,解红沙从裤带里掏出几块甜草做的软糖顺着池沿滑到池底,冒泡的声音小了许多,又渐渐平息。
神庙里有专门的取水区,但是太远,有一次用水擦洗大殿时,试探着从无边水池里提了一桶,居然没有被教训。自那以后,解红沙就总是到这边小小地用水。
直到目睹天牛为她熬制的甜草软糖无意滑落无边水池,水池浅拍两岸,解红沙才意识到水池对她的包容源自于何。
在极深的内室里,螳螂身上罩着一块极大的包裹布,布的缝隙里渗出浓郁腥甜的绿色血液。
春生在旁边跳上跳下,戳弄着螳螂完好的部位,“你胆子真大,去找南山头的青蛙族单挑,咋没把小命也丢在那儿?要不是孵化你的虫母有原始力量,你现在就原地劈叉了知不知道?”
看螳螂还是没有睁眼,它又掰了掰螳螂耳垂处的一个细微伤口,本来快要愈合了的,它这一弄,绿色的血液混杂着一点点碎金色流溢出来。
春生摸了摸血液,在指尖捻了捻,“那时候我果然没有看错。”
“没有看错什么?”解红沙推门进来,春生吓了老大一跳,蹦得极高。
“没有看错它是个惹事虫!就收了那么几块金子,堆到许愿钵里,许愿救阿达,我这次亏大了,打手因为几块小金子就伤得这么严重!”
解红沙有些忧愁地看向紧闭双眼的螳螂,在她被“帝王蝶”召集信使的梦幻场景迷惑时,阿郎它独自一虫去了南山寻阿达。
不是已经答应过不会涉险吗?为什么还要去?是因为她没有答应带它一起回人族星际吗?
星空舱里能不能承载本地虫族,春生说是绝大部分虫族进去的一瞬间就炸裂了。即使这样,你也要和我一起走吗?
春生撑着小得可怜的下巴,“那群破落户给的金子不够,我要阿达赔偿我的损失。我的打手在营救被困对象的过程中受伤严重,它得赔钱,得赔得底裤朝天。”
解红沙想了想在神庙外室里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浑身划伤的阿达,阿达它现在,连条底裤都没有,穿得还是熊蜂无偿奉献出来的花花绿绿的外裤。
熊蜂当时拎着穿在阿达身上宽松的外裤,“阿姆,我屁股比它翘。”
“知道了,你屁股比它翘。”解红沙摆放食物的手顿了顿,在熊蜂期冀的眼神里到底还是肯定了它。
风轻缓地吹着,裹挟着馥郁的花香,与若有若无的青草气息,月季粗壮的枝叶上站立着解红沙与熊蜂,一人一虫正闭着眼,享受微风拂面,大地从沉睡中苏醒的快乐。
山谷里满是寂静,又都是嘈嚷。水滴落的声音,花枝折断的声音,一大群虫族仪仗队路过的声音。
“阿姆,给您。”熊蜂摊开的肢爪间,有一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小熊蜂。
解红沙睁开眼眸,撞进了熊蜂缀泪的眼,它满是委屈,皆是控诉,“阿姆,之前的那些玩偶都被拆坏了,即使重新复原,也不再是最初的它们了。”
解红沙心底流淌着缓缓的悔意,眼眸逃避着熊蜂的注视。她明明知道熊蜂多么爱惜那些小玩偶,有着用那些玩偶霸占她全部视线的小小企图,可她撕碎时却无比决绝。
“我当时好害怕,阿姆面无表情撕裂玩偶时,我觉得阿姆在扯我的胳膊,在拽我的头颅,阿姆好像再也不会爱我了,我好怕。”
解红沙甚至有些羡慕熊蜂,它伤心难过了,它焦虑害怕了,它总要讲出来,哭出来,控诉指责出来。
她以前,在家人庇护下,也有着这样的骄纵和肆意,可如今层层的血覆盖在她身上,重重的恨压在她身上,她渐渐地好像就讲不出些什么了。
这只小虫子,在它感觉安全的时候,在它感觉重返阿姆怀抱的时候,它掰着指头历数着阿姆不经意间对它的坏,伤透了它的心,戳破了它的五脏六腑。
“这一次,没有用与我共处的时间去换天牛给你做玩偶?”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熊蜂自己做的,因为太丑了,即使天牛仅有一只肢爪,做得也要比这个精巧细致得多。
“嗯,我再也不要和天牛换了。那时候,我总觉得还要和阿姆相处很多很多个日夜,久到我走完虫子的一生,拿出几个夜晚也没什么。”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阿姆还会陪在我身边多久,我好害怕,我讨厌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我甚至有时候巴不得自己赶紧死掉,这样我就不会经历被阿姆抛弃的时刻了。”熊蜂抽噎着。
它哭红着眼,“阿姆,要不然您带我一起回人族星际吧,就算真的在星际舱里爆炸掉也没关系。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随着阿姆到人族星际,我一定会很乖很乖,阿姆让我不讲话我就不讲话,阿姆让我每天躲在屋子里也行,阿姆让我拔掉在人族星际里很奇怪的尾针也可以,斩掉我的翅膀也行,只是不要抛弃我。”
解红沙回避这个祈求,她只安抚着熊蜂抖动的翅膀,“思归,不需要拔掉尾针或斩落翅膀,人族星际里也有与你们类似的生物,你们并不奇怪。而且,在我眼里,你的茸毛茂盛蓬松,非常的可爱,肚皮也很软。”你们只是太具侵略性,一只虫族,可以屠掉人类一支中型军队。
解红沙捏起小熊蜂,举到眼前,举到阳光之下,在一片绿意和色彩缤纷里,真诚许诺,“这一次,我会好好保存,我保证,我不会伤害它。”
为虫母祭特意布置过的神庙大厅,各式各样的虫族来来往往穿行,它们循规蹈矩,目不斜视,就连余光都没有落到解红沙这只半虫母身上。
“它们虽然现在做着洒扫的工作,平日里却是各族虫母的近臣,肱骨之臣。拟定虫族法律的肢爪同样可以掘土植花,守卫虫族与鸟族分界线的大虫同样可以匍匐下来充当虫母的脚蹬,为的就是讨得虫母欢心,夜间床榻上对它们好颜色,甚至许它们个一虫半崽。”春生磕着植物,对着一只只倨傲的虫族指指点点。
它恼恨地把一把小植物掼摔在地面上,“它们来了也就罢了,竟把神庙百里封禁,许愿的虫族竟是一个也进不来,白白损失了多少进账的机会。”
在神庙的这段时日里,因着春生不曾刻意隐瞒,解红沙知道了虫族神庙运行的机制。有一点神秘,有一点灵异,但更多的是客观与真实。大把大把敲开神庙门扉的黄金,就像是一笔佣金,落到许愿钵里。虫族们交付信念,春生拿着大笔黄金操纵着雇佣的各类虫在虫族的世界里解决问题。
有的愿望实现了,是因为春生有途径,虫族交付的黄金足够多,事情便也就解决了;有的愿望落空了,不是金子交的不够,而是冥冥中另有安排,非春生之力可改变。
“以前不是这样的,流淌着黄金血液的原始虫母还在的时候,神庙真的是一求百应。高贵而伟大的原始虫母包容着一切小虫,包容着它们的肮脏下流,包容着它们的混乱无序,满足着它们永无止境的贪婪欲望。”
说到原始虫母的时候,春生仔细看了看解红沙的神色,一片平静,陌生得像是第一次听到原始虫母这个词汇。
“那它真的非常伟大。”在解红沙听来,春生它对这个原始虫母满是濡慕,但似乎言语之间有些嫌恶的意思。
“它是虫族的创造神,当然本应当伟大。”春生的话语里并没有尊敬的意味。“沙沙,等到了我说的那个时候,你就要离开这个星际了。那么,把你的天牛小虫留给我吧,给我当守庙人。它的手艺活实在出色,经它修整的黄金墙,如今竟是连我也要万分小心。”
春生把自己被戳了几个洞的翅膀展露出来,“差点没把我折在里面。”
提及天牛,解红沙情绪低落了些许,“它是自由的,我并不能决定它留在哪儿。”
“但是你能决定它不去哪儿,它现在白日里给我修整神庙,夜间偷摸着研究星际舱,后山头被它扔了多少只小虫,全都被电僵了,乱七八糟地爬。多族虫母都在这儿休憩,竟还大着胆子联系偷渡虫,想要和一群陌生的虫子一起在星际间大爆炸。”
春生凑近看解红沙,她还是素净的脸,纤细的四肢,但是因为练箭,脸上有了一点风的痕迹,手面有轻薄的经脉暴起。这里面流淌着一点原始虫母的基因片段。
“你蛊惑了这几只小虫,却要抛弃它们,你是存心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