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真幼年时,蒙臷民上任神女悉心教导。
正如祖甲所言,于祭词咒法一道颇有所得。
惟有两种祭文,她学的时候便不太上心,学过之后更是很快就抛之脑后。
生息诀和永生咒。
前者可令逝者安息,戾煞之气尽消,亡魂重入轮回,永远守护故土。
后者可令手染鲜血之人被怨念反噬,以时时刻刻受尽折磨的代价换取永恒的生命,甚至连求死亦不可得。
看似毫无关联的祭文,却有一个共通之处。
皆需献祭一位处子之身的少女,少女自身的精神力越是强大,咒术的效力也就越大。
幼时的乌真,对预知之能的掌控力并不像如今一般出色。
每每听见师父讲解这两种祭文,心底便会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那时还不懂这便是对未来的预见,只是感受到了一种清晰可闻的死亡气息。
生而为人,谁不惧死呢?
也因此,在学过这两道祭文之后,她便再也不愿想起。
如今,果然应验了啊……
最后一句祭文念出,臷民立国百年来最为出色的一任神女,毅然决然地跳入了那重逾千斤的青铜大鼎。
煮至融化的朱砂顷刻没顶。
烫……好烫……
那一瞬间,乌真竟忽地想起了灵山崖底那处鸟兽绝迹的深潭。
从崖间跌落的那日也是这般,刺骨的潭水猛地灌入鼻腔。
后来,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因着他的存在,变成了一段带着些甜蜜的回忆。
可惜这次,任谁也无法转圜了。
痛……好痛……
耳边仿佛听见皮肉消融的声音,等皮和肉融化殆尽,下一步便是这浑身的骨头了吧。
自己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竟要被活活煮死。
这样的死法,还真是再丑陋不过了。
想想也是可笑,明明是带着异能降世,享受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地位和尊崇。
可是,却没过过一天自在的日子。
说起来,最为舒心的时光,也就是在灵山上的那一个月了吧。
意识渐渐模糊。
好像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真好,终于……不疼了……
五感完全消散之前,隐约听到一声痛心疾首的呼唤。
“真儿!”
是谁在喊我?
再见了,大巫……
风吹,云散。
万丈阳光重新普照大地。
由尸体转化而成的僵尸大军渐渐停止了动作。
臷民有神术,谓之生息诀。
劫劫而长存,生生而不息。
许是因为施咒者乃是立国以来精神力最为强大的神女乌真。
僵尸大军竟短暂地恢复了神智。
与家人拥抱,与友人告别。
然后消散于天地,魂魄重归六道,不管历经多少轮回,再不会与故土分离。
异变陡生,处瀛与巫咸怔愣片刻,一齐转头向祭台中央看去。
却再寻不着那娇俏少女的身影。
“真儿呢?”向来温润低沉的声音,第一次高声呼唤。
巫咸只觉得一颗心直直往下坠,险些连自己的声音都无法控制。
“臷民神女替孤得证大道,孤也自会守诺。”
奇异的感觉在四肢百骸蔓延,祖甲知道,那是来自永恒生命的强大力量。
此刻,他亟待好好感受体内磅礴而出的能量,并不欲与巫咸多言。
只见商王祖甲飞身一跃跳下祭台,足下步履不停,扬声吩咐道,“启程,回朝歌!”
“那小丫头已经将自己活祭了。”悬停于半空的白头秃鹫终于落地,摇身一变化为男童模样,“这是她与祖甲的交易。”
“你既早就知道,为何……”
灵禽之首耳聪目明,可洞察千里。它既早已知晓,为何不对自己言明?
“老子本就不想管这人间事,再说……”它转头看向处瀛的方向,“连她的国君都允她将自己活祭了,我又为何要多管闲事?”
说罢,它索性振翅一挥重上九天,遥遥喊道,“老子这就回灵山去了,这里的事我劝你也不要再管了。”
生息诀既出,桑柘之难已然消弭。
祝融……你可能想到,这人界已经与从前不同了……
处瀛自攀上祭台之后就死死盯着青铜大鼎一言不发。
直至此刻,终于颤抖着声音说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愿,她刚刚跟孤说,生而为臷民神女,她……不悔……”
“当初送她去灵山,孤本也存了要你救她之意。”
“虽是为了救她,可总归算计了你,对不住了……”
“可惜,人难胜天……”
“孤有孤的责任,她……也有她的……”
“大巫几次三番相救,处瀛在这里替她谢过了……”
处瀛一直喋喋不休的说着,与其说是宽慰巫咸,倒更像是要说服自己。
虽然是乌真自己求死,虽然这是生为臷民神女理应肩负的责任。
可毕竟,断了她最后生机的人,是自己。
是他,在臷民百姓和她之间,选择了曾经背弃自己的子民,而放弃了那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她。
“你赌赢了,我会救她。”
一道温柔却坚定的声音,打断了他魔怔般的喃喃自语。
“……”,处瀛睁大双眼,“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救她。”
“可她不是已经……”
已经筋肉骨骼具皆消融,化为青铜鼎内的一滩血水。
“真儿的生息诀已将她自己也送入轮回,幸而她死前将我的一缕生命本源带在身边,留住了她的一魂一魄。”
“只要好生温养着,待找到她的转世,便可将这一魂一魄融进她体内,教真正的她回来。”
“只是……”
“只是什么?”听到乌真尚有复活的可能,处瀛惊喜之下追问道。
“只是还缺一样容器,”巫咸垂眸看向处瀛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样可以温养魂魄的上古灵器。”
“拿去,”处瀛闻言干脆地除下指间的扳指,“小时候听祖父说这是件不可多得的灵器,我还当他是在匡我。”
巫咸接过扳指,端详片刻,喃喃道,“这是男子佩戴的样式,真儿的魂魄定不会喜欢。”
掌心一道白光闪过,便多出来一只精巧的玉蝉吊坠。
他向前微一探手,便见那小巧的玉蝉竟悠悠悬浮在了青铜鼎上方。
巫咸双手结印,面向青铜大鼎幽幽诵道,“南极果,北不成,去痓果……天坠者,地出者,四方来者,皆离吾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草木归其泽。神北行,汝疾去……”
一缕魂魄从鼎中缓缓升起,飞入玉蝉吊坠之中。
只见吊坠几个明灭,刹那间竟绽放出耀眼光华。
不过须臾间,那光华便黯然泯灭,重新归于沉寂。
巫咸随手擦去唇边涌出的鲜血,将玉蝉收在胸口。
真儿……
待你魂魄重聚之日,便是再见之时。
下次,不要再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