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天明,宫内宫外皆已处理妥当,一切尘埃落定。
紧闭了一夜的承天门终于打开了。李隆基带着一脸疲惫和欣慰,策马从大兴宫中走出。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携手站在承天门大街上。
乌孙青骊踩在青石板上,声声清亮悦耳。
刚刚经历过风尘之变的长安城,还笼罩在兵荒马乱后的死寂中。
承天门大街上,到处都是残留的斑斑血迹,连迎面吹来的微凉晨风中,也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李隆基策马走到父亲面前,跳下乌孙青骊,单膝跪于地上,叉手请罪。
“父王,三郎起事前未与您商榷,暗中提兵入宫,发动兵变,让您担忧了整整一夜,请治罪于我!”
“大唐社稷宗庙不坠于地,全都是三郎的功劳,父王怎会怪罪于你!”李旦哽咽着扶起血染战袍、伤痕累累的李隆基,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仰面而泣,激动的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湿透了两人的衣襟。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声蛰雷化苍龙!”太平公主对着李隆基竖起了拇指,“三郎英武神勇,二十五岁就力挽狂澜,使大唐王朝避免再次被外戚篡位,真是好样的!”
李隆基谦虚地咧嘴一笑,露出几分赧颜。
彻夜未能喝上一口水,嘴巴极度干涸,已经起了枯皮,笑起来的时候,嘴皮冒着微微血丝。
“哪里哪里,全靠姑姑的通盘策划,侄儿不过是出了一些蛮力罢了!”
三个人热泪盈眶,百端交集地拥抱在一起。
太平公主为上官婉儿怜惜不已。
“三郎,你杀了该杀的人,也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
“姑姑,大兴宫中天昏地黑,兵勇将猛,哪里看得清楚谁是谁呢?”
神龙一战,姑侄俩配合得天衣无缝,最后以完美收场,让太平公主从幕后走到台前,也奠定了她在朝中的地位。
这份喜悦,远远大过失去一个挚友的悲痛。
太平公主道:“哥哥,少帝还在大兴宫太极殿中,我们先去安抚一下他吧。这孩子,怕是惊慌一夜了。”
“好!我们赶紧去看看!”李旦用袍衫的袖子吸了吸眼角的泪水,和太平公主、李隆基一起走进太极殿。
少帝披麻戴孝,正躲在中宗皇帝的灵柩后瑟瑟发抖。
见到相王和太平公主,仿佛见到了一线生机,立刻恸哭着爬了出来。
李旦走过去,扶起少帝,温声道:“陛下,宫中所有的逆贼魁首都已伏诛,请不要害怕!”
“皇叔、姑姑,你们会杀了朕吗?”少帝涕泗流涟,眼神里尽是惊慌和畏怯。
少帝只是个孩子,哪里见过如此血雨腥风的凶险场面。
李旦把他抱到龙榻上,和颜安慰道:“想要杀害陛下的是您的嫡母韦氏,皇叔和姑姑疼爱您都来不及,怎会对您痛下杀手呢?”
少帝这才收了泪水,脸上的表情慢慢泰然起来。
太平公主道:“这几天的朝政,皇叔和姑姑都会帮您处理,陛下莫要担心。先帝未入山陵,国难刚刚平定,局势尚不安稳,先请您遣使携带安民玺书,分赴十道,安抚天下百姓,安抚远在均州的谯王。”
少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站在李哲的灵柩前,李旦默哀了许久。
盱衡哥哥五十五年生涯,几乎都操纵在母亲、妻子和女儿手里。
一生孝事父母、友悌兄弟、笃爱妻子、慈爱子女的他,留下的只是一个终生被挚爱操纵的傀儡之名。
他一直被众臣视为大唐的中兴皇帝,却至死都没有将大唐的江山安顿妥当。
李旦稳了稳悲伤的情绪,哀声道:“长安劫后余生,民心动荡,明日,皇叔陪着陛下,一起到安福门安抚长安百姓吧!”
少帝依旧瞪着硕大而无神的眼睛,点了点头。
李隆基和刘幽求等人伫立在太极殿外。
听到大殿里的对话,刘幽求变得焦躁起来。“殿下,众人约好,事后共立相王为帝的,为何不趁此时定下来呢?”
没错,他们是打着“诛诸韦以复社稷,立相王以安天下”的旗号,约好铲除韦氏一党后,要立相王为帝的。
但谁也没有想过,兵变成功之后,该如何安排少帝的去向。
皇伯伯尸骨未寒,凭借父亲的性格,是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从侄子手中夺取帝位的。
李隆基也左右为难起来,轻声道:“此事,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现在,谁都要三缄其口,不许提起!”
刘幽求点了点头。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一日,少帝发布敕旨,大赦天下,官封各位平乱的功臣。
李隆基受封为平王,主持内外闲厩,掌管万骑禁军;薛崇简赐爵立节郡王;钟绍京为中书侍郎,刘幽求为中书舍人,并参知机务。
李宜德、麻嗣宗为左、右金吾卫中郎将;王崇晔封为殿中少监,统管宫中六局。
葛福顺授左监门将军,陈玄礼和李仙凫分领左、右万骑大将军。
翌日,六月二十二日,李旦侍奉少帝,来到皇城西门安福门的门楼上安抚百姓。
安福门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聚集了很多长安百姓。
高延福公公正在宣读安民告示,李旦看见司农卿赵履温从人群外挤进来,站到最前面,抬头仰望着他们。
司农卿是从三品官职,主管大唐农业生产、贸易、仓储和宫苑事务。
赵履温为了博取安乐公主的欢心,不惜倾尽国库为她缮治定昆池、修建宅第,甚至掖起自己的紫袍,把车驾的缰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充当牛马,为她拉车。
李旦非常痛恨这种谄于事上、傲于接下的小人,正计划着如何捉拿这条漏网之鱼。
忽然,赵履温手舞足蹈,对着他山呼万岁:“相王殿下为我大唐刷疵涤瑕,洗秽濯垢,沐浴中外,咸使洁清,当应天顺民,登基为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旦大吃一惊,指着赵履温怒喝道:“万骑何在,立刻将此人斩首!”
几位万骑禁军冲上前去,一刀斩下了他的首级。
长安百姓多受赵履温色役、对其恨之入骨,大家蜂拥而至,狠狠践踏这厮的尸身。
人群中,又有几位百姓此起彼伏地高喊起来:“相王殿下是真命天子,该早日登基为帝,挽救大唐百姓于水火之中!”
李旦被百姓们的呼声逼得进退无门,十分尴尬。
他赶紧对少帝行了个叉手礼,道:“陛下,愚民不知礼节,咫尺威颜之下,竟敢口出狂言,请您严加惩治!”
少帝见皇叔深得民众拥护、爱戴,犹如众星拱辰一般。
他这个登基才半个月的小皇帝,不过是北辰边上一颗黯淡无光的星子而已,不由得心灰意冷起来,一下子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皇叔,百姓喜欢您,朕也喜欢您!”聪明机智的少帝,用一句话暂时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回宫之后,少帝的内心越来越惶恐。
相王父子誉望所归,大得人心,朝廷上支持韦晚香的臣子已被一网打尽,剩下的都是他们的支持者。
而他在短短二十来天的时间里,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势孤力薄,已是泥菩萨落水,自身难保。
非嫡非长,排名又是最末,对皇位从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战战兢兢被韦晚香扶上皇位,也不过是一个提线傀儡罢了。
究竟皇位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少帝思索了很久。
他去找皇后商量此事。
陆皇后年方十四,出身苏州陆氏。入宫二十来天,夜夜担惊受怕,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这个没见过大风大浪的孩子,被前天的兵变吓得不轻,正躲在宫中哭泣。
少帝心疼地托起她的双手,道:“皇后,朕禅让皇位给皇叔,与你隐居江南,可好?”
“陛下所言可是真的?”陆皇后哭着扑入他的怀里,“妾不想当什么皇后,只想出宫去,回到江南苏州,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再也不想踏入长安半步!”
“大唐江山,本来就是属于皇叔的,朕把皇位还给他,陪你一起去!”
少帝打定主意,唤来高延福公公,让他去请姑姑入宫。
很快,太平公主来到御前。
少帝道:“姑姑,天下之心已归相王。侄儿愿将皇位禅让皇叔,请你们准许朕和陆氏出宫去!”
太平公主之前很少注意到他,说了这番话后,不免多看了他几眼。“陛下深思熟虑了吗?”
“朕主意已定!”少帝坚定地一颔首。
这几天,太平公主正盘算着如何逼少帝退位,扶持四哥李旦即位。
少帝主动提出退位,免去了诸多棘手问题,心里不禁漾起一阵窃喜。
“既然陛下决定退位,姑姑一定全力支持您。请您亲笔写下《禅位诏书》,明日在朝廷上当众宣布后,您和陆氏就可以海阔天空,任尔飞翔了!”
“好!朕马上写《禅位诏书》,明日,请您和皇叔一起上朝。”
一同颁布的,还有数道任免敕旨。
以平王李隆基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以宋王李成器为左卫大将军;衡阳郡王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巴陵郡王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彭城郡王李隆业为右羽林大将军。
薛崇简为右千牛卫将军;光禄少卿嗣道王微检校右金吾卫大将军;黄门侍郎李日知、中书侍郎钟绍京并同中书门下三品。
同时,处理了一批韦氏余党。
贬汴王李邕为沁州刺史,左散骑常侍;窦从一为濠州司马;驸马都尉杨慎交为巴州刺史;中书令萧至忠为许州刺史;兵部尚书韦嗣立为宋州刺史;中书侍郎赵彦昭为绛州刺史;吏部侍郎崔湜为华州刺史。
韦安石被免去侍中之职,改授太子少保;左仆射苏瑰因年迈多病,罢为太子少傅。
为了保住诸位公主姐姐的性命,少帝还下旨罢免了她们的封号和府官。
第二天上朝,少帝当众宣布,要将大唐皇位禅让给相王李旦。
庭下皆是李旦的拥趸者。在他们眼里,少帝禅位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人感觉到意外。
李旦却拼命摇头,固辞不受。
中书舍人刘幽求奏道:“大唐多灾多难之际,陛下效法尧舜禅位贤人,是出于至公无私之心,相王代替陛下挑起治理天下的重担,乃是叔父对侄儿的一片慈爱!”
众人异口同声,李旦依旧不允。
刘幽求无奈,转身对李成器和李隆基道:“相王早年当过皇帝,群望所属。今日,天下未定,人心未安,家国事都需帝王一肩挑起,相王怎能拘于小节,不登基称帝,以安天下呢!两位殿下,你们劝劝相王啊!”
李隆基含笑道:“相王生性淡泊,不以世事为怀。即使他已经群临天下,犹让帝位于人。何况,当今天子是相王哥哥之子,怎么会愿意取而代之呢!”
朝臣们听了,纷纷奏请李旦登基。“国家多难,应立长君,请相王殿下即刻登基为帝!”
太平公主走上大殿,牵着少帝的手,放在李旦的掌心。
“四哥,民心不可违背,您想高居世外,独善其身,但大唐的社稷该何去何从,您考虑过了吗?”
少帝满怀期望地看着李旦。
“皇叔,兄终弟及,本是常理。为了大唐江山和千千万万的子民,您一定要接下这个重担!”
“陛下心怀天下,自知无法承担起一国重任,才做出了禅位的决定。”太平公主道,“江汉朝宗,天下归心,作为高宗天皇大帝和则天大圣皇后唯一在世的皇子,您终将要负起这份重任的!”
环视四周,群臣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再看看眼前年少单薄的侄子,他的肩膀确实太稚嫩了,柱小倾大,何以寄命?
李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大唐社稷,只能接下这份沉甸甸的重任,即位为帝。
他极力挣脱的皇权枷锁,又一次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四日,李旦登上大兴宫承天门,宣布大赦天下。这一天,距离他首次登基,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一年。
短短一个月之间,大唐王朝更换了三位皇帝。皇帝宗系,由李哲一支改为李旦一支。
李旦知进退、明得失,宽厚恭谨,克制自省,历经武韦乱世,依然能够夹缝求存。
其中经历多少隐忍和艰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世事变幻无常,俯仰沉浮、得失荣枯,若没有一颗泰然处之的心,如何能等到华枝春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