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静能法师手持太上决云剑,返身走下狭窄的木梯。
“师父,您不要去!”知厚和无虞在身后叫道。
“你们护送太后上楼!”叶静能法师喝道。
“师父,您真的不要去!外面很危险,我们先上凝阴阁躲避一下,有九灵太妙金符挡着,他们谁也上不来!”
无虞很想把师父拉回来。
叶静能法师没有回头,疾行如风,飞身跃过了法障,像一条张牙舞爪的苍龙,从紫雾间浮游而来。
他手提太上决云剑,杀气腾腾地飞到叶法善天师面前。
“侄儿,我们之间的叔侄情,今日,该好好了结一下了……”
在名利面前,本该血浓于水的亲情,却变得比一张蚕茧纸还要轻薄。
叶法善天师的心碎了一地,汩汩地淌着鲜血。
“当年,我亲手赠予这把太上决云剑,送您西去长安,谋求前途,师叔却两度用它来杀我。您,还是我的师叔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
“我们原本情同父子,何时开始,您渐行渐远,走向了一条殊途末路?侄儿真的很心痛!”
“你助相王父子行谋逆之事,才是天地不容!师叔从来眼不著砂,今日,这把太上决云剑,一定要除暴诛乱,报答先帝和太后对我的恩德!”
“侄儿立誓辅佐相王父子,开创开元盛景;而您,要做攒月之星,助力韦氏篡唐,换取荣华富贵。师叔,这条路并非正义,并非坦途,您永远不会走出来的!”
“少废话!先吃我一剑!”叶静能法师纵身跃起,举剑朝他奔来。
直到现在,叶法善天师才彻底明白,什么叫做“赠人温柔,也许别人会回你一剑。”
千钧一刻间,生性淳厚的他依旧不忍心拔剑,也不闪躲,只是怔怔地站着。
澄怀和子虚见状,纵身跳到师父面前,挡住那迎面劈来的一剑。
三人立刻厮杀起来,四五个回合下来,还是相持不下,难分难解。
叶静能法师毕竟是百岁之身,体力无法与年轻人较量。
眼见自己要招架不住了,便摇手一变,太上决云剑影化为无数把利剑,朝着三人飞了过来。
澄怀翻身滚掌,躲开了飞驰而来的剑阵。
旋身反截,剑化太上无极,气透剑端,力贯剑锋。叶静能法师一个趔趄,被他逼到了凝阴阁的阶下。
一支利剑朝着叶法善天师疾飞而去,近在咫尺。
子虚来不及为师父挡剑,危急之下,大叫一声“师父小心”,猛地扑了过去。
那支利剑,狠狠地正中他的心头。
叶法善天师、云鹿和石清争先跑过来,抱起子虚。
他痛苦地挣扎着,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很快就染红了雪白的道袍。
不一会儿,子虚气住脉停,神化形销,犹如朝露托付了清尘,悄无声息地在云鹿怀里挥发了。
“子虚!子虚!子虚!”云鹿慌慌张张地托起他的脑袋,怎么呼唤,也唤不醒他。
云鹿泪如雨下,把脸深深地埋在子虚怀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就像过去在混元峰小径上一样,她那么欣喜地拉着子虚的手,发誓要与他一起走到随杖履、鬂髮白,走到天荒秽、地衰老。
“子虚!子虚!”叶法善天师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子虚毫无反应,温热的体温渐渐在指下冷却。
叶法善天师瞋目切齿,勃然大怒,一股无名业火在心头熊熊燃起,再也按捺不住,騞然抽出了身后的开元圣剑。
硎新雪刃,气贯虹霓。混元灵珠吐露莲白色的玄气,巨大的气场,瞬间淹没了凝阴阁。
圣剑出鞘,叶静能法师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道:“侄儿,我是你的血亲叔叔,你忍心杀我吗?”
“正因为您是我的血亲叔叔,我无数次为您忍让、为您退却、为您难过,您何曾念过这份亲情?那些忍让、退却、难过,已经报了您对我多年的照拂之恩。这一次,我不会再忍让了!”
太上决云剑“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上。
叶静能法师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发现自己退无可退。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铁券,高高举起,大声喊道:“我有先帝御赐的金书铁券,你能奈我何?”
“先帝赐予金书铁券,恕卿三死,是念您曾经有功于大唐,并非让您因为有它,而有恃无恐地去做祸国殃民、伤天害理的事情!”
“小时候,你们姐弟俩无依无靠的时候,师叔……”
现在谈论亲情,为时已晚。
叶法善天师仰天长啸着,怒而一剑,向叶静能法师的头顶劈去。
剑光闪过,一缕残魂,幽幽地随风散去了。
多年的叔侄之情,多年的恩怨情仇,随着手起剑落,一切都了却得干干净净。
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十七年心血铸成的开元圣剑,第一个斩杀的,居然是他曾经最敬重、最亲近的师叔。
陈玄礼带着一支万骑禁军赶来,将凝阴阁围得水洩不通。
韦晚香和贺娄内将军等人,犹如笼中穷鸟,釜底枯鱼,顷刻成擒,被人从凝阴阁上解押下来。
叶法善天师发了疯似的,疾冲过去,挥剑将她们身首分离。
他痛苦地支剑伫立着,脸上老泪纵横,像一棵扎根悬崖上饱经沧桑的千年老松。
很快,李隆基赶到了凝阴阁。云鹿依旧跽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子虚的尸身不肯罢手。
无论澄怀和石清怎么劝慰,她就像神武门边的那尊石鼓,不哭不笑,不言不语,不知疼痛,也不知冷暖。
子虚之死,让他内疚无比,但大业未成,他依旧要向前走啊!
李隆基屈身半蹲在云鹿面前,心里默默想着该说些什么,迟疑了好久,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云鹿,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顺变!”他低垂着脑袋,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他的战盔、细鳞战甲、肩吞兽披膊、膝裙、羊皮战靴上,斑斑血迹,触目皆是,不知道染上了多少人的鲜血。
李隆基含泪掰开云鹿的手,想将他们分开。
云鹿不停地摇着头,终于摇落了两滴晶莹如玉的泪水。
她大喊一声:“你们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满满都是伤悲和哀恸。
刀光剑影的大兴宫上空,一声清脆的鹤唳遽然响起,像一把利剑,划破了阑珊的夜晚。
乌翎翩跹飞来,落在云鹿面前。她抱起子虚,跳上鹤背,头也不回地驭鹤而去了。
叶法善天师走到李隆基身边,望着茫茫夜空,眼神里除了悲痛,还是悲痛,两行清泪,长流不止。
“他们回青田太鹤山洞天去了,就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正在额蹙心痛中,李隆基看见上官婉儿手执烛火,率领几位寺人前来接应。
宫中兵变,惊慌失措的上官婉儿,本想跑回金光门内群贤坊的府邸中去,带上家人一起逃命。
可是,大兴宫里到处马仰人翻、一片狼藉,根本出不了宫门。
上官婉儿想起,大兴宫中,自己藏书储贤的昭文馆最为幽静,是个暂避锋镝的好地方。
于是,一路小跑,躲进了昭文馆里。
黑暗中,她孑然抱膝,孤坐在井然有序的书架后。
听着门外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祖父上官仪和父亲上官庭芝的脸庞,却发现自己对他们毫无印象。
他们蒙难之时,上官婉儿尚在襁褓,不曾留下半点记忆。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成了一个没有出处、没有渊源的人。
昭文馆也是上官仪抛洒过热血的地方。
当年,他掌管过的藏书还在,留下的文集三十卷、《投壶经》一卷,参与编修的《晋书》《芳林要览》等著作,都静静地存放在身后的书架上。
上官婉儿背靠着这些典籍,却无法感受到来自祖父的温暖。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权力的最高处,找不到一片可以躲避风雨的屋檐。如果祖父还在,那该多好啊!
过了很久,昭文馆外喊杀声渐歇,渐渐归于宁静,上官婉儿壮着胆子走了出来,迎面遇上了几位东躲西藏的寺人。
“你们别急,都跟我来吧!”
“是!”那几位寺人见到上官婉儿,瞬间不再惊慌了。
他们手执烛火,走出昭文馆。
没走多远,见到了李隆基,上官婉儿定了定神,拿出在宣政殿里被驳回的那道敕旨,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献给了他。
“郡王殿下,这是婉儿在先帝驾崩后写下的传位敕旨。您可以看出,我虽然侍奉御前,听命于太后,但一直是心系李唐宗亲的!”
李隆基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敕旨,就着微弱的烛火打开。
看到“新帝年幼,以顺天翊圣太后和相王旦共同辅政”一句,心里不由得翻江倒海,赫然而怒。
上官婉儿越是急于证明自己和李唐宗亲站在一起,越是引起了他的反感!
“按辈分,本王该唤你一声皇伯母!”李隆基强忍着怒火,道,“发起兵变前,我写了一份今夜务必捕杀的名单,你猜猜,上面有没有你的名字?”
“名单?什么名单?临淄郡王最,最爱开玩笑了!”上官婉儿双唇发白,浑身颤抖着,话也说不利索了。
“让你看看也无妨!”李隆基从怀里掏出一张楮皮纸,单手抖开,递给了上官婉儿。
她接过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在韦晚香和安乐公主之后。
还未来得及说话,李隆基霍然抽出了胧月剑,锋利的剑锋疾速划过上官婉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
叶法善天师和刘幽求大喊一声:“不可杀她!”
话音未落,年仅四十六岁的一代才女上官婉儿,已经死在了犀利的胧月剑下。
出生即为官奴,通过自己的努力,逆袭成为称量天下士的巾帼宰相,最终是还是做了权力刀锋下的祭品。
刀剑入鞘的声音,是那么的果断而清脆!
不可否认,盛唐文学的大门,是在上官婉儿的手中缓缓打开的。
大唐诗歌,在她的带领下,由歌功颂德,走向抒写性情,由词藻靡丽,走向清新俊逸。
朝野上下,吟诗作赋靡然成风,盛极一时。魏晋之后,诗坛终于形成高风绝尘的唐风,上官婉儿是功不可没的。
李隆基此时杀了她,将来也许会后悔。
但是,在他心里,上官婉儿始终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
她在宦海沉浮了三十多年,看似是韦武一党的人,又像是李唐一派的人,仔细思忖,她哪一派都不是,她只是则天大圣皇后的政治遗产。
上官婉儿最擅长的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频繁变换立场,轻弄权势,不断周旋在武氏、李氏、韦氏三大政治势力之间。
没有政治节操,无立场、无派系的上官婉儿,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此时放过她,李隆基将来必定会后悔!
皇祖母对自己的政敌,向来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是多年的至交,趁她不在场,将其处死,是最明智的选择。
所以,今夜不管尊师和刘幽求怎么阻拦,李隆基都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她。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上官婉儿,叶法善天师和刘幽求只能喟然长叹:“可惜呀可惜!”
野心勃勃的韦晚香、恃宠专横的安乐公主,才华横溢的上官婉儿,大唐政坛三位最具影响力的女子,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起香消玉殒了,这是多么富有戏剧性的结局!
朝堂旧日势力,被李隆基一扫而空。
他下令,将韦晚香、安乐公主、叶静能、马秦客、杨均等人的首级,挂在承天门门楼上示众。
其他韦氏余党,由崔日用发兵诛尽,并到长安城南的杜陵,将韦氏其他族人诛杀殆尽。
韦氏家族门宗强盛,一直在杜陵聚族而居。
一夜之间,全部韦氏子弟沦为刀下亡魂。
曾经去天尺五的京兆韦氏驸马房,落了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真是曲终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啊!
众人清点逆党,发现独独少了中书令宗楚客。
李隆基道:“宗楚客是韦氏一党的头号逆贼之一,怎可让他漏网?陈玄礼、李宜德,你们出动禁军,全城通缉搜捕宗楚客,务必要将他揪出来就法!”
陈玄礼道:“殿下放心,长安各处城门、宫门都有人把守,宗楚客能逃到哪里去?您耐心等候我们的好消息!”
“好,你们速去速回!”
不久,李宜德来报,宗楚客和弟弟宗晋卿,装扮成布衣百姓,一大早骑着小毛驴,想趁乱从长安东北的通化门出关,被监门卫禁军识破,当场遭到斩杀。
李隆基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