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誓结束,众人散去,女皇乘坐步辇回迎仙宫。
天色已晚,太初宫内,牡丹花开得正浓,挨挨挤挤,开了一层又一层,夜风送来阵阵幽香,浓郁却无甜腻之感,让她觉得心旷神怡。
抬头仰望着浩瀚夜空。
岁月流转,多少人事随之湮灭,只有星月千秋万代地长亮着。
女皇不禁长叹起来:“七十发白婆娑,八十肤如耋铁,九十鲐背黄耇。朕处尊居显,权倾天下,也脱离不了生老病死之苦!苍天啊,可否再借朕一千年啊!”
上官婉儿、宫婢、寺人、千骑禁军默默地跟随着,谁也不敢出声。
在缑山昇仙太子庙里,上官婉儿亲眼看着她笔酣墨饱,挥笔写下《昇仙太子碑文》。
文曰:“骖鸾驭凤,昇八景而戏仙庭;驾月乘云,驱百灵而朝上帝。玄都迥辟,玉京为不死之乡;紫府旁开,金阙乃长生之地。”
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对长生不老的无限渴望。
上官婉儿轻声道:“能脱离生老病死之苦的,是人间真神仙!”
“不死不灭为神仙,人间真神仙者,唯有叶天师,可惜呀可惜,朕已经放他致事还乡了,无人可以为朕访仙家修真之道,觅长生不死之方!”
“叶天师以老疾不能任事为由,请求叶落归根,不过是借口而已。听说,他在青田太鹤山洞天试剑成功,晋昇为四品飞天真人,弟子晋昇为九品仙人。陛下何不再次召他入宫呢?”
女皇没有回话,斜靠在步辇上,看着漫天星斗出神。
嘴里默念着《昇仙太子碑文》里的一句诗:“自非天资拔俗,灵骨超凡,岂能访金箓于玄门,寻玉皇于碧落者……”
万岁通天元年,吐蕃大相噶尔钦陵赞卓在素罗汗山之战中大败周军。这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号称吐蕃战神的钦陵赞卓,成了中原将士的噩梦。
面对雄心万丈的钦陵赞卓,右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想出了一招妙计。
他奏道:“吐蕃百姓疲于徭戍,一直希望能与大周和好;而钦陵赞卓统兵专制,不想归附大周。如果我们年年派出使节以示和好,他必定会极力反对。吐蕃百姓对他怨恨越深,王庭驱使百姓打战就越难。这出离间计,可使他们上下猜疑!”
女皇深表赞允,同意了他的请求。
“很好!钦陵赞卓执掌吐蕃兵权多年,威望早已超过赞普的王族。郭卿的计策,可使吐蕃祸乱内兴!”
于是,郭元振一边派出使节示好,一边派人在西域军中四处散布钦陵赞卓将要篡位的谣言。
消息很快被探子传至吐蕃王庭,进一步激化了吐蕃赞普器弩悉弄与葛尔家族的矛盾。
已经成年的器弩悉弄,对钦陵赞卓越来越不满,一心想要铲除功高震主的大相。
圣历二年四月,器弩悉弄以狩猎为名,将他从青海前线召回。
回到吐蕃王庭,钦陵赞卓才知道情势不妙,便举兵反抗,遭到了无情的镇压,亲族党羽两千多人均被血洗。
灭掉葛尔家族,器弩悉弄顺利收回皇权。这样的结果,有利于他的统治地位,但对吐蕃王朝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从此以后,处于攻势的吐蕃,也陷入了无将可用的尴尬局面。
钦陵赞卓的弟弟噶尔赞婆率领余部,逃亡到剑南边境,降附了大周王朝。他的儿子噶尔弓仁亲率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多户,一并归降了大周。
女皇让娄师德、郭元振与河源军大使蒙令卿等人率军迎接,授赞婆辅国大将军,右卫大将军,封归德郡王;弓仁拜左玉钤卫将军,封酒泉郡公。
娄师德出任纳言、陇右诸军大使,负责安抚吐蕃降者。郭元振任为奉宸监丞。
圣历二年八月,积劳成疾的娄师德,不幸卒于任上。九月,文昌左相王及善也卒于任上。
两人的离世,让女皇对生死感慨系之,特意废朝三天,以示哀悼。
娄师德享年七十岁,王及善享年八十二岁。七十六岁的女皇,亦已走到了人生的边缘。
弥勒菩萨助她登上大周皇位,却没有赐予她长生不老的肉体,永享手中的权利与富贵。
到了迟暮之年,才知道桑榆晚景是一道很残酷的风景。
不久,女皇生了一场小病,导致视力模糊。这场病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所剩时日已经屈指可数了。
她对弥勒菩萨的信仰不减,也慢慢开始笃信道教,一心想渴求得道升仙,与彭祖同寿。
圣历三年五月,洪州净明宗祖师胡慧超,向女皇进献了长生通灵金丹。
服用之后,不仅眼疾康复,身上的小疾小痛也都痊愈了,觉得甚是神妙,于是将年号改为久视,并赐胡慧超为洞真先生。
久视,就是长生不老之意,词出《老子》一书:“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改元之后,下令停止了“金轮皇帝”的尊号。
这个尊号自长寿二年九月开始使用,到久视元年五月,前后使用了八年之久。中间虽然有所增加或者删除,但“金轮皇帝”的尊号始终未变。
停用金轮尊号,也许正是她有意向道教靠近的一个讯号吧。
但大周的布衣百姓,仍然习惯称呼她为“金轮圣神皇帝”。
叶法善天师晋昇四品飞天真人,脱离了尘世生老病死之苦,无法切身体会到,洛阳太初宫中的女皇,对长生不死的追慕之心。
女皇暗中派遣迎仙宫寺人冯力士,沿着运河下江南,寻找他的踪迹。
冯力士年方十六,身长六尺五寸,仪容非常俊美。
他本名叫冯元一,为岭南潘州刺史冯君衡之子。
五年前,在岭南獠人谋反案中,冯家被抄。岭南讨击使李千里见他身强力壮,机敏聪慧,便把他同另一个男孩一起净了身,分别取名力士和金刚,收养在身边。
力士和金刚,梵文叫“那罗延”,是佛教中的大力古神。
一年前,李千里将他们进奉入宫。
女皇一眼就相中了冯力士,让他留在迎仙宫里侍奉自己。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冯力士在青田太鹤山密林里,找到了正在采药的叶法善天师。
他手执竹杖,头戴箬笠,肩背竹篓,身穿一袭脂白色的道袍,一幅物外烟霞客的装扮。
世人都说,叶法善天师是上天下天鹤一只。
亲眼所见后,冯力士才知道,那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的气概,闹中闲,忙中静,浊中清,胜似云中闲鹤。
说明来意后,叶法善天师看着风尘仆仆的冯力士,唇边露出淡然一笑。
“载初元年,宗秦客为吾皇创造新字,你还记得, 那个‘人’字怎么写吗?”
冯力士道:“他以 ‘一生’两字,上下叠合,造出了一个新的 ‘人’字。”
叶法善天师呵呵笑道:“仅此一生,即为人生,这个新字,非常形象地阐释了人生的定义。无限光阴有限身,人之魂与魄,总有一个,要先离我们而去的!”
若要成仙须忘我,我心不死道无门。
涉世未深的冯力士,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意?
他隐约其辞道:“吾皇说,她年已迟暮,自知来日不多。如果叶天师愿意为她研练金丹,一定可以与您一样赖以永年的!”
叶法善天师摇摇手,凛然一转身。
“历来,只有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才能炼出延年益寿的真丹。世间金丹,多是方术之士用来诓骗世人的。凡人吃了,不仅不能长寿,反而有性命之忧。贫道不炼金丹,已经很多年了!”
“那我该如何回复吾皇?”冯力士怔怔地站着。
叶法善天师手执竹杖而去,边走边道:“回到洛阳,转告吾皇,吃金丹,不如修炼内丹道!”
冯力士扬手道:“叶天师,什么是内丹道?有何作用?”
“人之心火、肾水,是修炼内丹的龙虎金丹大药。以人体作炉鼎,朝元炼气、内观交换,烧炼体内的精、气、神,使之凝聚结成圣胎,可助她目视秋毫、补颜如童、行如春风也!”
声音渐渐从耳边隐去,再次抬头时,他已经不见了踪迹。
斯人忽作飞鹤去,上天下天无处寻。冯力士独自立在茫茫太鹤山密林里,无言怀仙。
叶法善天师是来为云鹿采药的。
云鹿身体单薄,法术根柢不深,飞昇九品仙人之后,引发了幼年旧疾。旧疾又像一把转匙,开启了她不堪回首的哀思。
被四象金符封印住的记忆,像潺潺流水,喷涌而出。
在梦中,她变成了一只憨状可掬的小白鹿,跟随父母幽居在混元峰密林里,每日逐食青芝良草,渴饮山泉涧水。
她在林子里逐飞雉,扑流萤,两对小蹄子,犹如踩着风火轮似的,从来不知道危险是什么。
从晨光轻霜,到月照烟树,跑上一天也不觉得累。
那是一个寻常的清晨,混元峰密林里雾锁云笼,她正低头啃食沾着露水的青草,一只羽箭“嗖”地贴着耳朵疾飞而过,深深地扎进身旁的松树上。
两只白鹿撒腿就跑,她也跟着狂奔起来。
猎户张德良手持劲弓,猛然从树丛里跳出来,一路紧追不舍。
它们跑到一处悬崖绝壁,眼前已经无路可逃。
张德良拈弓搭箭,朝着云鹿连射三箭。千钧一发之间,两只白鹿跳到了云鹿面前,应弦而倒,随即跌下了万丈悬崖。
云鹿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子虚将她搂在怀里,道:“云鹿,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我,我梦见我父母是两只白鹿,浑身插满了羽箭,被一个叫张德良的猎户扛荷拾走了……”
子虚大吃一惊,道:“不,这只是一个梦,你做了一个噩梦!师父师兄都在,你别怕!”
云鹿动了动苍白的嘴唇。
“我每天孤独地游荡在混元峰的密林里,千万支羽箭向我飞来。我撒腿狂奔,不停地奔跑,一脚踩空,落入了一处无底的绝壁,一直翻滚着,坠落着,脚尖却永远沾不到地……”
“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梦!”子虚道。
话音未落,云鹿又昏睡过去了。
叶法善天师采药归来,踏进清溪观。
云鹿躺在榻上,面色苍白,身体消瘦,整个人弱不胜衣。一朵祥云纹,清晰地浮现在眉间。
那块灯光冻石人躺在枕边,静静地陪伴着她。
师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如火炉。“今日,云鹿可吃了一点汤水?”
子虚在榻前守候了数天,一脸悲伤和憔悴,手里握着一枚鹿衔青芝瑶佩,不停地摩挲着。
听见师父的询问,疲惫地摇了摇头。
叶法善天师端起汤盌,拿了一只勺子,强行喂她吃了点水。
“当年,我们在绝壁下看到云鹿时,她已经五脏六腑俱裂。你用莲花天师盏豢养她的元神,整整三年,才托生化形。”
子虚抬起头,黯然道:“师父,云鹿回忆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前尘过往,她说梦见自己的父母是两只白鹿,还梦见他们跌下了悬崖……”
放下汤盌和勺子,师父的目光逐渐变得忧郁起来。
“当年,师父用四象金符封印了她的识神,暂时抹去了那些不堪的记忆。突如其来的旧疾,伤到了她的元神,继而,唤醒了识神。你看,她眉间的这朵祥云纹,如烈焰炽火一般,灼人眼睛。”
人之受生,由父精、母血,与前生的元神、今生的识神相合,结成肉胎。
元神居方寸,识神居下心。
元神,统属魂魄,主宰人的意识、悲喜、善恶和寿命;识神,为我们接收天地间各种事物的信息能量,如光影、声音、冷暖、阴晴、风云等一切记忆。
魄附识而用,识依魄而生,而魂为藏神之处。
“师父说过,四象金符施予人的身上,可将某些过往记忆封存起来。元神一旦破裂,识神萌动,四象金符便会被它冲破,失去了封存记忆的功效。”
叶法师天师又摸了一下云鹿的额头,眼神中充满了既怜爱又心疼的神情。
“那些记忆,再也封存不了了!为师最怕,她要遭受元神破裂和精神折磨的双重打击。我这个阿爷,只能帮她再次修复元神,却不能继续封印识神,为她分担一些悲苦的记忆!”
“云鹿熬过三年的化形之苦,却躲不过这来势汹汹的急病,才三天功夫,就水浆不入了!”
最是不堪回首处,太鹤烟冷长余恨。
叶法善天师默默地站起身来,踏罡步斗,三交九旬,开始运力作法,慢慢为云鹿修复元神。
子虚愁绪如麻,见师父采集的草药还装在竹篓里,便将手中的鹿衔青芝瑶佩挂到腰间,提起竹篓,道:“师父,我先去把草药清洗干净,炮制了。”
他默默地背着竹篓,来到混元峰半山腰的印月池。
一股清冽的山泉,一半汇入印月池,一半从芝溪蜿蜒而下。
池水波光粼粼,倒映着梅林、翠竹的影子。一只飞鹤从头顶掠过,影子落在水面,染上一缕泥藻绿,稍纵即逝了。
子虚挽了衣袖,正俯身清洗草药。
一只纤纤素手,忽然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