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正在太初宫中一筹莫展,焦头烂额。
见到武轮的请辞书,想都没想,立刻驳回了他的请求。
她一直在等待武延秀与突厥公主成婚的好消息,不料,等来的却是阿史那默啜收了大周的巨额礼金,翻脸不认人的消息。
圣历元年七月月底,武延秀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东突厥在黑沙城的牙帐。
阿史那默啜见来者是武延秀,不禁龙颜大怒。
“我们突厥汗国,世世代代降附的是李唐王朝。本汗欲把突厥公主嫁给大唐皇子,为何来和亲的是大周武氏子弟?难道,我堂堂公主,配不上大唐皇子吗?”
武延秀立刻被左右拘禁起来。
看着阿史那默啜的鹰鼻鹞眼在一丛辫发间闪烁着,额角青筋暴起,深眸里泛起一片骇人的猩红色,犹如一头失控的雄狮。
他吓得三魂出窍,那张俊俏的脸庞,就像琉璃杯盏落了地,瞬间摔成了千片万片。
“可汗,我也是大周皇子,我父亲是大周最热门的继承人之一。您对我无礼,就是对大周王朝无礼,吾皇不会放过您的!”
想起去年,期盼中的河曲六州的土地没有如愿得到,阿史那默啜更加恼怒了,故意道:“本汗只认大唐王朝,哪来的大周王朝!”
牙帐外,杀喊声不断,一群突厥武卒大声叫嚣着,要杀掉大周和亲使团,以雪国耻。
阎知微见状,吓得面色如土,跪在地上,不断地求饶。
阿史那默啜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幽怖的声音:“喂!那个趴地上的,你叫什么名字?”
阎知微浑身战栗着,抬头偷窥他一眼,马上低头道:“在下,阎,阎知微。”
阿史那默啜发出几声阴冷的笑声。
“本汗听闻你出身高贵,是北周宇文邕的曾外孙,丹青宰相阎立本的叔祖孙?”
“是!是的!宇文邕是我曾外祖父。”
“宇文邕的皇后是我们突厥公主。你的出身和才能,足够和本汗平起平坐,本汗封你为南面可汗,我们一起坐享权力富贵!”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看着那满地转圈的狼狈样,阿史那默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妄加阎知微可汗称号,赐他三品官服。除了武延秀,其他大周使节皆得到一件四品或五品官服。
阎知微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害怕阿史那默啜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立刻把他赐予的紫袍穿到了身上。
只要能活命,顾不得衣冠扫地,名节丧尽了。
随行的监察御史裴怀古伺机逃回洛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女皇。
他们的官服和头衔,很快被愤怒的女皇剥夺了。
得知这个消息,阿史那默啜将身着紫袍的阎知微推到了营帐前。
“武曌杀戮李唐宗亲,篡权夺国,天道不容!听说,李唐还剩下两位皇子,本汗要发兵扶立他们,复我大唐国威!”
将士纷纷举戈响应。
武延秀听到外面惊天动地的喊声,大惊失色。没想到,他的到来,会成为阿史那默啜南侵的借口。
此时,后悔不听张柬之的劝告,似乎为时已晚。
阿史那默啜亲自移书女皇,指责大周王朝的五大罪过。
“大周赐我蒸熟的谷种,种之不生,一也;所赐的金银器皿皆为伪滥之物,二也;所赐的缯帛稀疏劣质,三也;本汗赐予大周使节绯紫之服,大周皇帝夺之,四也;突厥公主当嫁大唐皇子,武氏小姓,门户不敌,冒名求婚,五也。朕今日为此起兵,先取河北!”
圣历元年八月初,阿史那默啜打着“奉唐伐周”的旗帜,亲率十万人马,兵分三路,入寇南下袭击清夷、静难、平狄等军镇。
阎知微担任先锋官,依次到各个军镇外,高举紫袍、金狮子带,诱惑守军放弃抵抗。
他在军镇城门外高呼道:“城内守官,降则拜官, 不降则死!”
静难军使慕容玄山畏战,携领五千兵马,打开静难军镇的大门,投降了东突厥。
静难军镇沦陷,大周北疆门户洞开,突厥军威大振,像一群飞蝗一样,继续前进。
另一路突厥大军入寇妫州、檀州等地,两地相继落入敌手,大周东北防线不得不退至幽州。
一封封急报像雪花一样,飞至神都洛阳。
阿史那默啜攻击女皇帝位的合法性,扬言要扶立李唐子孙复位,精准地戳中她的痛处。
女皇又气又急,直呼他为“斩啜”。
很快,她就调整好心态,日夜守在夏官官署的沙盘前,与娄师德等人探讨出兵策略。
最后,决定以司属卿武重规为天兵中道总管,右武卫将军沙吒忠义为天兵西道总管,幽州都督张仁愿为天兵东道总管,发兵三十万,迎击阿史那默啜三路大军。
又以左羽林卫大将军阎敬容、右鹰扬大将军李多祚,为天兵西道后军总管,率军十五万为后援,保护两京。
大周军队还未到达前线,一路东突厥大军自恒岳道而来,击破了蔚州飞狐峪,攻进定州城,杀了定州刺史孙彦高,焚毁城内庐舍,戮尽百姓。
河北道和河东道,是大周抵御北狄的重要门户。
东突厥大军想要进攻中原,最便捷的是走狭小的雁门关,从河东盆地直达中原;或者穿越太行八陉,从河北道进入华北平原。
飞狐峪是太行八陉之一,这里谷幽奇险,地势复杂,是塞外大漠通向中原的瓶颈,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此地失守,洛阳立刻变得岌岌可危。
情急之下,女皇任命御史中丞吉顼为相州刺史,让他到相州招募武卒,抵御这路突厥大军。
吉顼赴任之后,却招募不到一兵一卒。一日一报,飞书洛阳,女皇看了,更加心急如焚。
请辞皇嗣的奏书被母亲驳回后,武轮不吃不喝,再发数道奏书,言辞慷慨激昂,坚定不移地要逊位兄长。
女皇无奈,只好召见了他。
武轮见女皇犹豫不决,面色泛青。
“东突厥借和亲不成南侵,大周戎马仓皇!皇兄在朝中百官和天下百姓的心中威望极高,如果陛下立其为太子,再遥挂总帅之职,必定是一呼百应,众心归附,何愁招不到武卒?请您不要再忧虑了!”
女皇正想痛骂他一顿,高延福公公又送来一封前线急报。
打开一看,更是心焦如焚。
“阿史那默啜进攻赵州,长史唐波若杀了赵州刺史高睿,将敌军迎进城里。突厥铁骑一路凯歌,乘胜南下,肆意劫掠河北、河东。现在,他们正兵围相州城下,轮儿,这可如何是好?”
武轮快步走到大周舆图面前。
舆图上,相州与洛阳,就在咫尺之间。
他的指尖,默默地划过几字形的黄河。
短短一个多月,南控中原,北扼漠原的飞狐峪失守,定州、赵州失陷,雁门关形同虚设,一道道天然屏障,相继被东突厥攻破,大周王朝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陛下,阿史那默啜要是拿下相州,大军渡过黄河,洛阳就会沦陷,再无反抗之力!他们的铁骑一旦越过潼关,长安也要失守了!您一定要采取儿臣之策,以解洛阳、长安之危!”
女皇捧着额头,焦灼不已。掌政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如此心慌意乱过。
如果此时,北方的九姓铁勒、契丹八部,西域的西突厥十姓部落,西南的吐蕃群起攻之,大周恐怕就有覆国之危!
“婉儿!”她抬头道。
“婉儿在!”
“你即刻拟旨,御点右武卫将军沙吒忠义为河北道前军总管,右鹰扬大将军李多祚为后军总管,将军山禺夷公福富顺为奇兵总管,前去救援相州!”
“是!”上官婉儿奋笔疾书,记录着女皇的口谕。
放下手中的战报,女皇默默地走到武轮身边,枯瘦的手,颤巍巍地落在大周舆图上。
她紧锁着眉头,深思苦虑了很久很久。
大周舆图,向北是漠南草原和漠北冻土,向东是茫茫大洋,西边是吐蕃高原和沙漠戈壁,南边是崇山迷岭。两河流域,灌溉的是大周百姓赖以生存的粮仓。
“这片江山,是大唐几代皇帝打下来的。疆域最盛之时,东极东海,西至焉耆,南尽林州南境,北接薛延陀界。东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曾经多么辉煌啊!”
武轮眼中寒意凛然。
“东突厥复国后,安北都护府和单于都护府尽被蚕食,大周舆图缩水近半!”
“在这张舆图上,朕丢过吐谷浑、丢过漠北,也丢过安西四镇。吾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努力收复失地,并持续对外扩张。党项、羌族、永昌蛮、昆明等国纷纷归附,疆域一度复扩到开国初期的两倍。”
“父亲晚年时,中原的强敌只有吐蕃,政策失误,导致东突厥复国,让大周多了一个敌国!他们地域纵广万里,漠北各部落纷纷投其帐下,不再向中原俯首称臣了!”
女皇拉过武轮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心情无比复杂。
“朕承认,当初不该滥杀突厥降将。这片广袤的江山,需要一个内心强大的帝王来守护,轮儿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儿臣身体太弱,哥哥才是最佳的太子人选!”
“如果你保护不了大周,朕只能让你哥哥继位,继续守护、争夺这片江山。你和哲儿,一个姓武,一个姓李。大周江山交到你们的手上,就随你们的姓氏,你明白吗?”
武轮漠然地扫了一眼大周舆图,坚定地点了点头。
女皇大失所望,黯然神伤地抚摸着大周舆图。
从东海诸岛到河西走廊到安西四镇,又从北疆草原到中原腹地,再到茫茫岭南。
武轮谦让隐忍,安恬好让,在她的眼皮底下卧薪尝胆十四年。
如果此时,他说一个“不”字,自己决不会强行将太子之位封予平庸的李哲。
但武轮所建议的,也是言之成理。
毕竟李哲曾为一朝天子,朝中那么多大臣,高呼着要迎复他回京,说明他的云集响应之力,是武轮无法比拟的。
重要的是,李哲离开洛阳十四年,与武氏家族没有多大的恩怨纠葛。立他为太子,可以继续保全武氏家族的荣华富贵。
东突厥的威胁越来越近,迫使她要尽快在军事策略上做出调整。
如果恢复李哲的太子身份,任其为河北道行军总元帅,成为对抗东突厥入侵的总指挥,必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赢得天下民心。
迁思回虑之后,女皇终于下定决心,命上官婉儿拟旨,复立李哲为大周太子,大赦天下。
八月二十日,一辆紫金马车从洛阳修行坊的魏王府驶入太初宫,停靠在贞观殿前。南阳郡王武延基扶着父亲武承嗣,缓缓走下轿凳。
一场大病,让他更加瘦骨嶙嶙,犹如风中薄柳似的,摇摇晃晃。
北疆战起,武延秀被囚押在黑沙城,武承嗣心急火燎,日日拖着沉重的病体,在太初宫和南衙之间穿梭,打探来自漠北的消息。
太初宫上,碧空如洗,没有一片云彩。日中微昃,那骄阳炽热似火,着实有些灼人眼睛。
武承嗣举起枯瘦如柴的手,搭了一个凉棚,远远看见一群宫婢列队从殿中省出来,穿廊而过。
他眯了眯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道:“基儿,这是哪宫的婢女?她们手上拿的是什么?”
武延基迟疑了片时,低眉道:“太子册封在即,婢女从殿中省出来,手上托着衣饰帽冠,一定是尚衣局的婢女,去东宫送太子冕服的。”
武承嗣踉跄数步,几欲跌倒。武延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父亲。
他眉头紧攒,眼眶湿润。
父亲已被宫中医正诊断为疹积膏肓,活不过半个月了。大渐弥留,魏王府管事甚至为他备好了寿衣、寿木。
“父王,太子之位,您不可望,也不可即!皇姑祖母和太子是亲生母子,血浓于水,他们就算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武延基说的多好,姑侄和母子,终究是有区别的!
女皇那么憎恨自己的异母兄长,怎会把皇位传给他的儿子,让兄长获得追奠;又如何相信侄子会忘记杀父之仇,将来不被复仇清算呢?
她有自己的皇子,那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他们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突然,武承嗣呆若木鸡,左手紧紧捂着胸口,举起右手食指,静静地听着。
“基儿,你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泠泠雅乐,多么悠扬悦耳啊!我本该踩着这支曲子,身穿玄衣纁裳,四爪金龙盘身,你的皇姑祖母亲自为我戴上九旒冕冠,册立我为大周太子的,对吗?”
不远处,八音迭奏,随着清风徐徐而来,袅袅入耳。
司常寺云韶府,掌宫中乐律、乐舞,马上要举行太子册立大典了,乐师们正夜以继日地吹吹打打,排练丝竹钟鼓。
武延基道:“父王,您答应过我,只要弟弟能够平安回到洛阳,就不再企望太子之位的!”
武承嗣仿佛没有听见,提起沉重的双腿,失魂落魄地向着云韶府的方向走去。
这么美妙的音乐,是为了庆贺另一个人登上大周太子之位,他感到万箭穿心,痛之入骨!
病病歪歪地走了十几步,武承嗣怏怏倒在地上,很快就气绝身亡了。他睁着愤怒的眼睛,一根食指忿忿不平地指着苍天。
他的一生,好像是一场精神上的梦幻之旅。梦幻破灭了,人生之路也走完了。
云韶府的天籁之音,依旧清耳悦心,如流水潺潺,从武承嗣的尸身上淌过。
在历史的长河里,一个人的陨落,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犹如落花逐流水,滔滔汩汩,眨眼就被清波卷去,不留下一丝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