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太鹤山山间寒冷刺骨。
云鹿心疼师父,在七星铸剑炉旁架起了瓦釜,为他熬煮莲子荷鼻粥。炉上粥香,沁人心脾,馋得石清垂涎欲滴,追着她要喝粥。
修道之人,大多深居山林,吸风饮露,绝粒养性。可是此时,谁能抵得住一盌清粥带来的片刻温暖?
云鹿给师父和石清各打了一盌清粥。
叶法善天师捧着热乎乎的清粥,喝了一口。
“道家常常认为,五谷杂粮使人产生秽气和邪欲。《黄庭经》云,百谷之实土地精,五味外羙邪魔腥,臭乱神明胎气零,哪从返老得还婴,三魂忽忽魄糜倾,何不食气太和精!”
“都说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怎么到了我们玄门,说法完全不同了!”云鹿笑道。
“玄门弟子却食五谷,达到缺食夺气的状态,就可使人体内外之气相通,产生天人合一的功效,从而缩短得道成仙的修行之路!”
“师父,我们极少吃五谷杂粮,偶尔吃一次,没关系!”
“其实,古人多爱煮粥,以气味轻清,香美适口者为上品。你煮的这盌清粥,米粒酥烂,莲子荷鼻清香,食之喉吻沾润,确实是齿颊生香!”
“师父说的极是,粥养益寿!以后,云鹿每月给您煮一次莲子荷鼻粥。”
澄怀闻香而来,云鹿起身给他盛了一盌粥。
“师兄,拿稳了,刚烧好的粥,非常烫手!”云鹿叮嘱道。
澄怀嘴里呼哧呼哧,伸手来捧取。
子虚正好推门而入,看见他的手搭在云鹿手上,愀然改容,一声不吭,悄悄退身走了。
一盌暖粥落了胃,大家鼓腹含和,感到格外满足。
石清举目四顾,不见子虚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子虚师兄哪里去了,我去喊他来喝一盌粥。”
叶法善天师放下木匙,取出帕子擦了擦嘴角,道:“不用找了,他正在四角岩上抚琴呢。”
众人倾耳细听,混元峰上,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清幽之乐。
子虚十指生秋水,指尖弹出的尽是声声哀怨。云鹿听了,心底生出一丝歉意。自从蓬莱归来,还没跟他好好诉说别离之情呢!
石清道:“云鹿,你去看一下子虚师兄吧,他这几天一直都闷闷不乐,应该有很多心里话要与你说呢!”
云鹿默默地打了一盌莲子荷鼻粥,装在描金漆花食盒里,给子虚送去。
沿着小径上山,慢慢走上混元峰。远远看见白鹤洞前的梅花开了,浅苞纤蕊,寒香扑鼻。
走到四角岩下,刚要呼唤子虚的名字,听见上面传来一位姑娘的声音。
“闻君太古音,一弦清一心。入耳澹无味,指尖潜有情。小女是太鹤山下混元书庐的弟子,名唤汤若竹。在书庐中听见这天籁之音,心有感触,特意逃课,来拜谢抚琴人!”
见到陌生女子来访,子虚急忙躬身行叉手礼。
“感谢若竹姑娘盛赞,子虚只是在这里闲来弄弦,消遣情怀而已。”
云鹿站在老梅树下,透过缀琼梅丛望去,那姑娘烟水般的秋瞳轻轻一扬,梨涡微绽,露出齿如瓠犀。
芳唇间吐出的声音如玉石相击,真是悦耳无比。
“琴声告诉我,郎君指下有万千心结,并非闲来弄弦。可知君此曲,曾断几人肠?怕是泠泠七丝,五音六律十三徽,也不够你诉说情怀的!”
子虚脸上漾起淡淡的涟漪。“我本是一弹流水一弹月,空山自弄自听罢了,没想到,弦外还有知音在!”
汤若竹莞尔一笑,道:“两耳即是知音!”
两人相对而立,似乎相见恨晚,交谈甚欢。
呆立了须臾,云鹿又听到子虚道:“庄子言,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今日喜逢知音,要琴匣拂开,杯酒添满才够味!”
她觉得万分委屈,提着食盒,怏怏地原路折回。
山野间,回荡着铸剑房传来的叮当声,声声清脆,好像每一锤,都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头,让她心肝俱碎。
走到半路,混元峰上响起阵阵琴声,和着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叫人心烦意乱。
一曲《梅花引》,高音与低音在七根丝弦上幽游弄走,引来数只仙鹤在低空蹁跹。
师父教过这支《梅花引》。
他说,东晋右军将军桓伊,与狂士王徽之不期而遇。桓伊敦和又风雅,王徽之狂狷且博闻。
两人相会,不交一语,一曲《梅花引》,结下了知音之交。
云鹿自然听懂了幽幽琴声下的深意,心里怅然若失。 这样的失落感,似乎从未有过。
傍晚时分,太鹤山洞天忽而下起了大雪,四野俱白。
千树万树梅花迎风绽放,花团锦簇,弥望茫茫不绝,不知是满山白梅还是满山白雪。
云鹿从铸剑房里走出来。
一轮圆月从混元峰山巅升起,挂在清空中,硕大、洁白而又明亮。
这轮圆月,仿佛似曾相识。
她裹紧了云水色凝脂锦缎袷袄,一手提着雾青色褶裙,快步走上山来。
白雪满空阶,月寒照孤影。足底莲花朵朵,留在小径上。这条小径,好像有人无数次带着她走过。这一次,却走得无比孤独和寂寞。
站在白鹤洞前的老梅树下,记忆的匣子瞬间被打开了。
依稀记得,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夜晚,一位白衣少年手提三尺长剑,剑扫云气,锋切月辉。
但他是谁,云鹿无从知晓。
立在雪地里,一道孤影落在裙裾边。她慢慢抽出了背后的太乙混元剑。金鸡独立,白鹤晾翅,月随人行,影随人动。
忽然,有人托起她的手,宽厚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弓步上挑 ,回身后撩,身子飘如游云、翩若飞鹤,与她游走其间,如出一辙。
不用回头,那人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一招一式,云鹿都了如指掌。
两人挺身一跃,舒臂舞剑,如冰河开冻,一鱼跃龙渊;剑气破风,如长空雷隐,千里惊幻电。
剑在手中飞舞,影随清风自流,式式追魂,招招夺魄,人剑皆疏狂。
嗖嗖的剑舞声在耳边回荡着,令人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那个月光与剑芒俱寒的月圆之夜,那位白衣少年从虚空中跳出来,与她并肩齐舞。
“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沿着你的脚印来的!”
七八个回合下来,云鹿有些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叉手道:“师兄,你的太上无极剑法越来越精进了!云鹿愚钝,跟不上你的步伐!”
子虚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
“师父说,学习太上无极剑法,要先练内勇,次练外功,最后将手法、步法、身法结合起来,练之纯熟,方能领悟真谛。这点功力,与师父的剑术相比,还是差远了!”
“练剑要明剑理,尽剑性,形正骨坚,气贯周身,最后劲整力顺,意满乾坤,精气神足,才能达到以人合剑,剑道合一的高深境界!”
子虚还剑入鞘。
“云鹿师妹说得有理,但我觉得,练剑当以养生、健身为主导,贵柔而不贵刚,用意而不尚力,视剑击为末技,剑才能轻而利!”
“这一点,师父也曾讲过,剑击之时,避实击虚,以逸待劳,讲究轻稳疾快。刚在对方用力前,柔在对方用力后,就可以顺人之势,借人之力;以静制动,后发先至!”
见她说得有理有据,子虚不禁笑道:“你也深得太上无极剑法的精髓了!”
云鹿抿了抿樱唇,心事重重地走到悬崖边,凭栏独立。
“师兄,你看,今年混元峰的白梅开得特别好,满山香雪梅海,真是太漂亮了!”
子虚跟了过去,与她并肩而立。“梅花花开于冬,实熟于夏。等到四五月份,漫山遍野又是绿油油的一片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采收梅子?”
“江南五月黄梅雨,正是梅子成熟时。每到此时,清溪观所有道士都会来采撷青梅,制梅干、酿梅子酒。师父和澄怀做的梅子酒最好喝,酸酸甜甜,甚是美味!”
“来年,一定要尝尝师父和师兄做的梅子酒!”
“想不到,你还是个小老饕!”子虚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人之舌下有四窍,其中两窍通肝胆。梅子酒甘酸,喝一口便生津止渴,会让你愈吃愈上瘾的!”
云鹿伸手折下一簇堆满积雪的梅枝,敲了一下子虚的脑袋。
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子虚的玉清莲花冠、鬓发、眉毛、睫毛都挂满了碎雪,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
云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笑声如银铃一般,回荡在空旷的混元峰上。
子虚抹去额头的碎雪,脉脉含情地看着云鹿。他喜欢看她开怀大笑,嘴角咧成新月状,露出两颗兔牙的样子。
“这几天,很少见你笑。是不是长大了,烦心事多了?”
“大约是吧!”云鹿收起笑容,黯然低下了头。
“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说,或许,我能为你解开心结。”
“姑娘家的心事,岂能随便和人说呢?”
说话间,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子虚掸去云鹿肩上的雪屑,温声道:“你看,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落了满衣雪了。”
“那我们先去白鹤洞躲一躲。”云鹿拉着子虚,转身就走。
子虚看着她手里的梅枝,道:“抖去了雪花,这几枝梅花暗香疏影,倒是更显逸趣了!”
“是挺好看的!师兄,我们折些梅花,给师父做案头清供吧!”
子虚道了一声“好”。两人走到白鹤洞前,在梅树下挑挑拣拣,折了一把含苞欲放的梅枝。
隔着梅枝,子虚看着云鹿忽闪忽闪的眼睛,好像是天上月边那颗最明亮的星子。
他飞身越上梅树,坐在横斜的枝柯上。“师妹,你可有喜欢的咏梅诗句?”
月光透过梅枝,落在他的衣襟上,碎影斑驳。
云鹿想了想,道:“记得南北朝陆凯有一首诗,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一支春,可当人情,可表心意,无限情义,尽在其中了。”
“嗯,这首诗的确不错,可惜是一首离别诗!”子虚道。
“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要在太鹤山洞天陪他一辈子。人生何处无离别。将来,你学成出师,总要离开混元峰的,我也年年给你 ‘聊赠一枝春’,不枉我们师兄妹一场。”
子虚跳下枝柯,摇头道:“不,我哪儿都不去,我也要在太鹤山洞天,永远陪着师父和师妹。”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抱着梅枝,走入白鹤洞。
两人找了一把剪子,修修剪剪,把梅枝插到几案上的青瓷净瓶里,倒入浅浅一泓清水养着。
云鹿扶正了梅枝,深深吸了一口气,抽出一支梅花,递给子虚。
“梅虽逊雪白,雪却输梅香!幽幽暗香,沁人心脾!师兄你闻闻!”
子虚早已闻到梅花的淡然清香。他觉得云鹿的身上,也有这种类似的清香,一种使人宁静恬然的气味。
伸手来拿梅枝,不小心碰着了云鹿的手。
她的手是那么的冰冷刺骨,子虚情不自禁地捧住她的手,哈了几口热气。“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冻坏了身子,我会难过的!”
云鹿感觉到面红耳赤,想把双手抽回,但她的小手被子虚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动弹不得。一股热流,瞬间传遍了冰冷的身体。
那颗怦怦兮跳不绝的少女心中,隐幽的情丝一点一点在暗中织结着。
可是,当她想起子虚为别人弹《梅花引》,视别人为知音,还说“喜逢知音,要琴匣拂开,杯酒添满”,心头便升起了万千惆怅。
她悒悒不乐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下山的小径已经被皑皑大雪覆盖了。石阶湿滑,子虚生怕摔了云鹿,凝神定气地看着脚下,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来。
“你知道混元峰这条小径,一共有多少石阶吗?”
“不知道,这么多石阶,谁数得清啊!”云鹿偷偷窥视着子虚。
“我数过,这条小径,从白鹤洞走到山下,一共是九百九十九步。以后,每和你上山、下山一次,我必定会再数一下石阶!”
云鹿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条小径,她和子虚走过了千遍万遍。多么希望,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随杖履、鬂髮白,走到天荒秽、地衰老。
迤逦不歇的飞雪渐渐息隐,夜空中零零星星地飘洒着三两朵雪花。小径的石阶上,又留下了一对对莲花般的足迹。
一道寒光乍现,点亮了茫茫雪山。
“师兄,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子虚停下脚步,注目远望。“寒光出现在铸剑房上空,难道,师父铸成圣剑了?”
他们对视一眼,急忙走下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