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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是一段安静。
白若溪低着头,也不去看碧云此刻是什么脸色,他信得过君墨染,既然君墨染要他做出这种决定,便是有了全胜把握。
保他不死――这是白衣明相的承诺,绝对有效!
这一段沉默之后,碧云似乎笑了,声音微乎其微,再开口时,语气一贯温然,她自右袖中拿出黄绢,抖开后,恭声朗读:“朕天子告谕――”
当碧云将通篇圣旨读完时,白若溪闭上了眼睛。
碧云挥了挥手,立刻有影卫将白若溪请出去,她转身看着接获圣旨下放大狱的白若溪,似笑非笑勾起菱唇,慢慢抽出左袖中,一模一样的黄绢,遥遥想起了离开帝都时,夜悠雪的话……
朝凰殿中,夜悠雪倚坐软榻,看着宫婢将要带给君墨染的东西分类,等宫婢们整理的差不多时,她翻了翻单子,药材、衣饰、书籍、茶叶……但凡君墨染能用到的都有记载。
啊,墨染已经去了半个月了呢……好想好想他啊~
合上单子,南晋女帝陛下趴在软榻上忧伤明媚,恨不得把自己也打包一起送到江南去给君墨染才好。
碧云指挥宫婢把东西搬上宫门外的车架,等东西装好后,回来对夜悠雪施了一礼,“陛下,物料已经置备妥当了。”
“嗯。”夜悠雪手里的单子在指尖转了一圈,又打开看了看上面的记载,一双纯然无垢的漂亮黑瞳慢慢眯成一线,似乎想到了什么,目色流转万千,然后粉嫩的菱唇完成清浅弧度。
她容色清秀,在金碧宫阙的映衬下,徒生出一种明丽端庄。
指尖沿着上面墨字一点一点抚过,执掌天下的女子忽然轻笑出声:“呀,好像中计了。”
“……陛下?”碧云心中一跳。
夜悠雪换了个姿势,手里金底朱墨的单子被她放在唇上,轻轻咬了一下边角,原本纯然的黑眸浓烈起来,却依旧在笑:“嘛~墨染果然比我聪明……好像输给了他呢……”说完,再仔细推敲一遍,忽然笑出声:“不是好像,是果然输给了墨染耶。”
碧云听得云里雾里,她看着夜悠雪手中单子,再蹙眉深思,半晌后,倒吸了一口冷气,“陛下,相爷他――”
余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啊……对呀,就是你想的那样。”懒洋洋抻开四肢,夜悠雪笑弯了眼眸,立时出现两枚月牙,“墨染保了白若溪呢……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墨染确实也做到了,保了白若溪,自然就保了虹影……”
浅浅的唇儿一弯,夜悠雪眸色深邃:“我把阿然派到浒州,无论阿然能否杀掉虹时,风奕都必然跟随。杭州之地空旷,白若溪胆敢妄动一步,我会立即诛杀他……可是墨染啊……墨染去了杭州,遏制白若溪,我找不到理由的话对白若溪也无计可施――还有虹影,墨染走之前怕是已经见过风奕了吧。”说完,她微笑,继续微笑。
碧云看着她的脸色,慢慢接了下去:“相爷见过江陵王,必然告诉他,不必诛杀虹时,只需拖延时间,以楚王殿下逼虹影回朝,如果虹影自请撤出虹家,陛下也没有理由再杀虹影。”
手握江山的女帝歪着头看碧云,眉眼带笑,“是啊,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保了虹影,保了白若溪,也保了风奕与阿然,好一个君墨染。”
“……陛下,现在相爷人在江南,如果他要力保白若溪,除却陛下之外,没有人能动得白若溪分毫。”碧云蹙眉,她跟在两朝女帝身边,头脑非同一般,君墨染是以障眼法偷天换日,将计就计,硬是从夜悠雪刀下抢了两条命。
夜悠雪的本性多疑,她若要杀伐,谁人能阻――也就只有君墨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算计了夜悠雪,但夜悠雪焉能轻易罢手,怕只怕,连君墨染都要被连累。
碧云的担忧漫上心头,却只换来夜悠雪一声轻笑。
“墨染不想让我杀白若溪,必然还有后招……碧云,我们来打赌吧,恩?”
碧云抬头,“赌什么?”
“就赌,白若溪是不是个聪明人。”夜悠雪笑着,身上青色宫裙被她轻挑素纱,玉手在浅碧色纱绫中若隐若现,时而握拳,时而松掌。
碧云心知夜悠雪是动了真怒,她即便是笑,也掩藏不住身上的压迫感,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问:“陛下觉得白若溪是聪明人吗?”
“我觉得啊,大概不是。可是墨染说过他很聪明……”说到这里,夜悠雪顿了顿,忽然笑出声来:“原来他在走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会有今天了。白若溪是否聪明……墨染,你是真的很相信白若溪,觉得他能逃过一劫呢!嘛,墨染,到底是我小看了白若溪,还是你高看了白若溪。”
那时候他说,她小看了白若溪,白若溪能以庶子之身娶到沈欢颜,足见此人的智谋不低――从他说出这句话开始,就已经将今天的这一幕掐算准确。
夜悠雪将先先后后想了个通透,便开始肆无忌惮的笑,等她笑够抬起头时,一张清秀容颜粉扑扑的,大眼睛眨啊眨的,菱唇一倾,又是一番风情,“好,墨染,我们赌上一赌。”
然后,便是黄绢上两道圣旨。
“如果白若溪肯自行认罪,主动撤除白家护国之名,你就宣读这道圣旨,将他压入天牢,暂且留他一命。”
“如果白若溪一言不发,你就宣读这道圣旨,以欺君之名当场斩杀他,株连他白家满门。”
“……那相爷呢?”握着两道圣谕,碧云问道。
君墨染算计了夜悠雪,保下夜悠雪要诛杀的人――这是正面冲突了,也是一南一北,他与她的较量。
那么,向来阴狠嗜血的女帝,会怎么处置君墨染?
夜悠雪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淡淡一笑:“让墨染继续留在江南,不得皇命,不允回京!”
于是,三天后,白家家主因贪污之罪被下放大狱,白家除却护国世家之名。七天后,天下兵马大元帅虹影向楚王殿下递送“罪己状”,楚王殿下亲自押解回京,女帝陛下念着其镇守幽城的功劳,将他暂时软禁在帝都将军府,从此不闻不问。
眼看四大世家中,碧家被诛灭,贺家退出朝堂,白家与虹家家主先后获罪,一时间满朝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怕女帝陛下会把目光投向自己。
尤其是顶着顾命大臣的人――君墨染都被女帝送去江南架空了,四大世家也完了,下一步搞不好死翘翘的就是自己!
……然后,胆子小的那些人纷纷开始琢磨,我是辞官呢,辞官呢,还是辞官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纠结太久,就在女帝陛下把君墨染送到江南的一个月后,自江南传来消息,相爷病危。
君墨染病危的消息是在一个朝会上传出来的,当时杭州知州回帝都述职,在早朝上女帝陛下随口问了关于君墨染的情况,那知州却踟蹰半天,最后才小声说:“自从相爷到江南,微臣尽力护持,可相爷的身体还是不好,微臣招来行馆御医,只说相爷是水土不服,受不得江南湿热才会微恙。可是,相爷的身子每况愈下,药石无灵,臣来帝都的时候,相爷已经是不能起榻了……”
说完这些,他不敢去看龙椅上的夜悠雪,心里七上八下,脊背冷汗直流。
众所周知,夜悠雪迷恋君墨染,且迷恋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可以说那时候的君墨染是女帝第一宠臣也不为过。
可惜君墨染终究还是被架空到了江南,十天八天也就算了,谁也不会真的以为君墨染会失宠,可是如今一个月过去,女帝对君墨染不闻不问,再想想四大世家除掉后,下一个要铲除的对象应该是谁……那么君墨染,只怕要病死在江南。
能站在金殿上的人各个不寻常,谁都不会傻得去相信女帝对君墨染的“深情”比得过她那张一人独坐的龙椅――可是,如今听到君墨染病重,他们心里倏然凉了半截。
不止杭州知州,就连毫不相关的人也不约而同低下头,冷汗直流。
偌大的金殿就这么安静了良久,女帝不语,朝臣不语,众人沉重的呼吸声在这极致安静中便倾耳可闻。
然后,女帝轻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柔和微笑:“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朕,恩?朕是让相爷去杭州养病,你却让他越病越重,朕……可当真放心的很呢!”
“臣有罪!”杭州知州被女帝的气势压迫,双膝一软,直挺挺跪了下来,“并非臣故意隐瞒,实在是相爷不许外人进入和浙山庄……况且,臣以为……以为――”
以为陛下是故意要治死君墨染。
这句话他可不敢说,转念一想,假如君墨染真的死在杭州,那自己“渎职”之罪肯定是跑不了了。帮女帝杀了君墨染,自己就得担待大罪,少不了要为君墨染陪葬。
不帮女帝杀了君墨染,万一女帝确实不想让君墨染活着,自己又得罪了女帝,下场也好不了。
……果然,伴君如伴虎,尤其是这满脸微笑,手段狠戾的夜悠雪,更是让人捉摸不定。
“你以为什么?”夜悠雪轻轻一问,似乎在笑。
杭州知州手足无措,只能告罪:“……臣,臣知罪,臣大罪,臣万死!”
夜悠雪额前一十二道玉旒遮掩容颜,连同那凶狠的明眸也一并隐去,此时此刻,除了她自己,无人可知她心中涌起的波涛逆天!
隐藏在朝服广袖之下,指甲深入肌肤,几乎要抠出血来,眼前更是血茫茫的一片,往日里拼命压制的猛兽破牢而出,她勾唇,笑出了血腥的杀念,“万死不必,一死足矣。”
“……陛,陛下。”杭州知州大骇,脸色血色尽褪。
执掌江山的女帝慢慢站起身,玉旒晃动,再也无法隐藏她杀戮毕现的眸光,朝服上玄凤腾飞而起,她压低声线,冷森残酷,一字一句:“拖下去,杀了。”
“……陛下!陛下--陛下――”
衣料被拉扯着,伴随一阵尖声惊叫消失在金殿之中。
朝上百官战战兢兢,明知道人已经被拖远,还下意识觉得这沉重空气中有诡异的血腥气。
“诸位是觉得朕太残暴了吗?”夜悠雪柔着声音问道。
堂下,无人答话,无人敢答话。
“朕的圣旨天下皆知,相爷是百官之首,伤了一分一毫朕都不会罢休,死,已是便宜了他。”夜悠雪忽然一笑,一双明丽的眼睛优雅眯细,轻轻说了句:“朕的相爷,重愈江山。”
安静地听完了最后那八个字,百官已是无话可说。
心里面不约而同产生了一个疑问。
夜悠雪,到底是明君,还是昏君?
夜悠雪退朝后回了朝凰殿,换了一身衣服,靠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碧云端了茶盏进来,将茶杯放在案几上,退至一旁。
夜悠雪睁开眼,慢慢端过茶杯,看着上面一片精致彩绘,然后没有来由的,猛然摔在地上。
瓷片“哗啦”一声崩的到处都是,碧云衣角溅上茶渍,幸而是夏天,茶水不至于烫伤她,但夜悠雪徒然大怒也让她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略略一动,而后缓缓跪了下来,不言不语,姿态平和。
夜悠雪摔了茶杯后悠闲靠在龙椅上,低头看向碧云,轻声说了句:“我可以杀了你。”
碧云没有一点畏惧,纹丝不动,眼眸不抬,“敢问陛下,奴婢所犯何罪?”
态度是一贯的不卑不亢,连夜悠雪都不由得勾唇,能在夜昭身边待上十年的女人,果真定力不凡。
她眼神一冷,轻声问道:“你去江南,难道不知道他病了吗?”
“回陛下,奴婢知道。”平静的回答完,她眼睫低垂,温声说道:“可奴婢以为陛下不会在意相爷的死活,因此奴婢未向陛下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