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溪睁大了眼睛,看着从来都是清贵温文的君墨染,在他消瘦的脸颊与病孱的眉宇之间徘徊了好久,终究嗤笑出声:“我做了什么错事,竟要相爷保我不死,我白家又做了什么罪事,竟要落得满门凋灭的下场……女帝龙威,登基也不过一年多,杀了碧霄,杀了贺清初,如今楚王殿下去浒州,只怕虹影也要毙命……轮到我,是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相爷,我斗胆问问相爷,当初在先帝病榻前领命要辅佐女帝稳固江山的白衣明相到底还在不在!”
向来温文的白若溪话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犹如走入陷阱中的困兽,无法挣脱,只能以这种方式宣泄反抗。
君墨染敛眉垂眸,素白的手指再布下一枚黑子。圆润的黑玉夹在指尖,广袖之下一痕枯瘦雪腕露了出来,然后,便是一声一声的闷咳。
他自来了江南,寒毒遗留下的隐患似乎在心肺间肆虐不休,连日连夜不得休息,将风奕在杭州的商阜稳定,又暗中将原本对风奕死心塌地的一批人剪了七七八八,也算是多少制约风奕,至于白若溪――
低低咳了许久后,他闭上眼,深思片刻,再抬眸时凤眸目色流转,揉碎了江南的诗情画意,咳嗽之后的嗓音不复优雅,微哑沉沉的说,“虹影不会死,你也不会。”
在白若溪近乎咆哮的怒吼之后,他留下了平平淡淡的九个字。
白若溪沉默地看着他,勾唇一笑:“相爷以为我和虹影能避开贺清初他们的厄运?”
“为什么不能?”君墨染平静反问,回以目光,与白若溪对视在一起,“陛下要的从来不是你们的命,她要的是没有人能制约皇权,而我,更不想看见她杀人。”
他的陛下,纵然心狠手辣,却不是妄开杀戮的昏君。杀掉贺清初,只怕她心里也多多少少带了波动,可若是不杀,又难除大患。
作为一国之君,不得有丝毫怜悯软弱。杀伐决断,十步杀人――夜悠雪与凌祯轩相比,前者可得“杀伐决断”,后者却是“十步杀人”。
白若溪抓起棋盒里一把棋子,冰凉凉的触觉,然后,慢慢松开手,让棋子一颗一颗掉回去,硬玉质地的棋子发出沉重声音,与他的话一样,让人窒息,“白家为南晋尽忠百年,如今要落得家破下场,相爷,你告诉我,我该以什么脸面去见白家先祖?”
他的问题君墨染没有立刻回答。
动了动肩膀,带着一身疲惫靠在窗棂上,比雪更通透的脸色找不到生存下去的灵气,唯有那双黑眸……越加幽紫,极度的紫,浓烈的黑,交汇在一起时便是君墨染此人之风采。
孱弱一笑,君墨染慢慢的说:“有始有终,有进有退,有生有灭,一个国家,一个家族,甚至一个人都逃不掉这样的命运,任你不服气也好,怨恨她也好,都无法改变这一切。今天不是陛下,也会是别人,南晋百年国祚,看似平和兴盛,其实暗藏杀机。陛下乃不世而出的霸主,她岂会允许自己处在被架空的龙椅上。白若溪,她没有错,你也没有错……若说当真有错的话,那边是这百年来的惰性,迷乱众人眼眸,看错了陛下,看错了这大好江山。”、
白若溪转头,笑得凉薄:“那么相爷呢,相爷看清了吗?”
“我吗……”君墨染仰头,银河般的雪发怦然而起,自窗口吹进来一缕暖风,映衬得他绝代风华,却也……摇摇欲坠。
白若溪逼近地继续问:“到底相爷在这所谓江山如画中勾勒几笔,要以血染红多少人的宿命,又要为女帝做到什么地步?”
“什么地步……”君墨染想了想,没有说话。
“相爷难道不知,没有了四大家族,还有顾命大臣,相爷身为顾命之首,难道就不怕反遭其害?”
“怕?不,我从来不怕。”
“……相爷以为女帝对你真心实意,不会动你?”
“不,恰恰相反,也许,要不了多久,我的命运会比你,比贺清初更惨烈。”
一串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后,白若溪冷笑:“那相爷到底为什么还要帮她!”
“……只一句话。”君墨染一双幽深的凤眸慢慢眯细,苍白的唇角以最缓慢速度弯起,忽然的就笑了出来。
他本就是倾国姿容,又病孱纤弱,那笑容有些无力,往日站在九重金殿上白衣紫带,指点江山,今日却单单一袭雪衣,连长发也只用了缎带绑缚,隐去高高在上的优雅后,在江南这片温柔之地,毫无保留绽放笑容。
素衣银发映衬下,浅薄的笑颜有了朦胧之美。
孱弱的声音分明细小,又字字沉稳,以前所未有的亲昵语气笑着说:“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她君临天下。”
这样说着的时候,暖风倏然大了起来,银发松松飞起,广袖翩翩动扬,他已经瘦到极致的身骨更纤细了。
而那双眼睛,洞察人心的凤眸,让白若溪在心里生生森寒。
君墨染说: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她君临天下。
便是在说,除非生死,他与她不离不弃。
夜悠雪……
夜悠雪何其狠戾,何其心计,竟能让君墨染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而君墨染……江山之重一肩担负的君墨染,有他在一天,夜悠雪哪怕要一统天下又有何难,而自己,不过是区区白家家主……
想到这里,白若溪长出一口气,在长久安静之后,平息心中动荡,整个人放松一样的看向君墨染,“那么,相爷开条件吧。”
白家是保不得了,前有碧家不识时务,弄得家破人亡,后又贺清初以命换了上下百人的平安,现在到了自己身上,他要求不高,保住自己的命,保住白家众人的命也就足够了。
“条件不是本相开,而是陛下开。”君墨染说完,像是累极了,稍微喘息一会儿,才在唇边溢出一句话,“陛下的特使就在水阁后面,你自行和她去说。”
“恩?”白若溪有了底线便褪去满身倒刺,转眼间又是白家最年轻的家主风采,看着君墨染额角冷汗,他稍稍蹙眉:“女帝陛下让相爷来江南,应该不止是为了白家的事吧?”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陛下特使”。
君墨染雪白面上不带一丝表情,闭上眼,喘了几声后,淡淡一笑:“本相来江南是为了养病,圣旨所说,天下皆知。”白若溪被气得一笑,“相爷这样,到底是养病,还是受苦?上次见相爷的时候,分明还是好好的,怎么才半个月就成了这样。
君墨染把全身重量都给了窗户,费力抬起手,摆了摆:“本相无事,你去见特使吧,本相承诺保你不死,自然就保你不死。”
他已经给了白若溪活下去的机会和办法,如何取舍已经与他无关,白若溪身为白家家主,自然有常人所不及的本事――这一点,他很放心。
白若溪站起身,施了一礼后抬脚往门口走,也才走了几步便定住身子,轻轻问道:“相爷保了我和虹影不死,是我们命不该绝,还是相爷另有算计?”
身后,没有半点声音。
他也不想逼问这个答案,问完之后,抬步离开水阁。
水阁外九曲莲桥,白若溪往后面一直走,顺便看了眼翠湖之上那一片接天莲叶,眼中是翠色,心里却沉甸甸的压抑重物。
今天这一场与君墨染的对局,输便是输了,但也不算是全输,毕竟君墨染保了自己一命,也保了虹影一命……他猜,女帝陛下是动了杀心,若不是有君墨染在,自己与虹影都要随碧霄、贺清初而去。
只是,君墨染力保他们的原因是什么――虹影,以及,他……
边走边想,等他踏上水阁会客厅,看见里面的“女帝特使”时,突然明白过来!
然后,又苦涩微笑。
白衣明相还是当年的白衣明相,只是,君墨染不再是当年心如止水的君墨染了。
慢慢走进去的同时,下首座椅宫服女子站起身,朝他俯身施礼,“碧云参见白大人。”
白若溪温和一笑,走过去坐在上首,“碧大人不必客气,碧大人是陛下特使,我不敢受礼。”
说着,视线往桌子上一看,上面的茶盏没有热气,碧云显然等候多时。
他与君墨染刚刚斗智一轮,此刻再应付碧云已经没有耐心,况且碧云身为夜悠雪贴身女官,也不需要隐晦暗示什么――四大世家之中,唯有碧云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得到了重用,只怕与夜悠雪铲除四大世家拖离不了关系。
想到这里,不等碧云开口,白若溪先露出了一个极浅笑容,浅得近乎于无,“碧大人来此,是陛下有话要对臣说吗?”
碧云温然的明眸轻轻一动,她虽姿容平凡,却有一双清睿眼眸,那是常年伴君才有的内敛璞华,当她看向白若溪的时候,连空气都凝固了片刻。
可白若溪又是什么人?
堂堂白家家主,除了在君墨染面前会低头三分,天下间还有谁能让他心惊胆战?
片刻对视后,碧云眼角堆起了笑纹,“白大人呢,有什么想对陛下说的吗?”
“臣……自然有话要对陛下说。”
白若溪站起身,整理了衣冠,脸上带着温笑,慢慢单膝跪地,朝向碧云,在她身上找到了夜悠雪的影子,声音醇厚:“臣,白若溪,贪财不廉,手握南晋财权却以权谋私,有违先帝遗命,特请陛下开颜隆恩,撤白家护国世家之名,臣白家家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