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到了。”她轻轻捅了一下姥爷的胳膊。姥爷睁开了眼,又立刻闭上,此刻从车窗透过来的刺眼阳光让他张不开眼。
下车后属于这个地方的记忆才真正开始席卷而来,父亲、母亲、张梦梦、梦梦爸爸、胡小宇、打麻将、雪姨、梅姨......这些词后面所代表的一个个场景占据了她的脑海,这是一种无法脱离的捆绑,此刻的她无法选择,必须踏上这段回忆之旅,去姥爷那里生活后的片段此刻被彻底赶走,变成了无法搜索到的一片空白。
就是那所房子,望向它,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自己了解它的结构,看到它,自动浮现出曾经的样子,躲在门框旁的那个小女孩,陌生是因为它此刻与自己毫无关联,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属于未来,只属于过去。用钥匙打开了已经带有一些锈迹的门锁,走进房子,完全出人意外得发现屋内的东西都被清理干净了,只剩下衣柜、餐桌、椅子、沙发这些基础家具,唯一的家用电器电视已经不见,只剩下当初放在用来摆放它的桌子还仍旧停留在原来位置,原先被母亲衣物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也被收拾得空无一物。房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灰尘沉积,蜘蛛网霸占四处角落,也没有发霉的异味和那种因长时间不通风而产生的窒息感觉。这个房子,一点不像是七年都没有居住,也不像母亲当初走开时说的那般,她还要赶火车,着急到连饭都吃不上一口。
坐在曾经自己的小天地,似梦非梦,是如此的不真实,母亲曾强忍着一脸嫌恶说出的“死孩子”好像不是在这里发生似的,她不愿回想当初那个胸前飘扬红领巾的小学生活,像是暗暗地害怕会触及到过往的种种苦痛。伸手抚摸粉白色的书桌,仍然满眼喜欢,看来有些东西,当初喜欢的,现在仍旧喜欢。后窗外还是不长边际的玉米地,随风而起的呼啦啦响声,可她透过玻璃看到的是被纷纷扬扬的大雪笼罩的一切,耳朵里闯进来暖气的轰隆声和女人尖锐的牢骚声,心里感到空空荡荡。房子前面马路上的车明显变多了,留下了那么多车子轧出来的车辙和坑坑,从三三两两变成了川流不息,马路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布满石头的,轮胎一接触就会产生嘎吱作响的土路。
走到厨房,一看见炉子,恐惧瞬间将她包围,喋喋不休的控诉和强势的态度只想让她逃离这个家,她必须打断疼痛的轮回,于是问姥爷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姥爷说还真是有点饿了,没想到这一眨眼的功夫,都已经到中午了。
就在两人准备出门去饭店,隔壁的张二妈推门走了进来,这个当初问她是选择跟爸爸还是妈妈生活的那个人,依旧对任何事情都有着超出常人一般的好奇心和打探欲。“你是王小妮吧?”张二妈问道。“是的”。王小妮答。“诶呦呦,这真是有好几年不见了,都长这么大了,可是大变样,不过还有小时候的样底子,上大学了没有呢?”“今天才参加完高考,过一阵就要去大学了。”“真好,都是个大学生了,要我说,你可真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可惜,要是当初你爸妈不离婚,你生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就好了,说到底,还是耽误了你一些。”张二妈说完,她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姥爷站在一旁,没有搭话,于是张二妈只得继续说道:“我看这房子里面有人,以为又有人来看房子了呢,听说这个房子要卖掉了,是么?”“是的,已经卖掉了,今天过来就是来签合同的。”王小妮答。“那你妈现在在哪呢?这个房子卖掉之后,你们去哪住?”张二妈一边说,一边走到沙发那,一屁股沉沉坐在上面,显然是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打算好好跟王小妮聊上一番。“这是我姥爷,我妈现在在外面打工,以后回来就去我姥爷那里住。”王小妮跟张二妈介绍了站在她身旁的姥爷。张二妈看向了姥爷,明显兴趣高涨起来的说道:“那这些年,都是你姥爷在照顾你吧,我看见你妈总是一个人在这里出出进进的,不见你的身影,我问你妈,她说送到你姥爷那里去了,办了转学,自己就要去外地打工,没时间照顾你,大哥,你一个人,一把年纪了,照顾一个小孩子,不容易吧?”姥爷也坐到了椅子上,笑着说:“还行,小妮从小就懂事,不费心。”王小妮望向窗外,大大地张开了嘴,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用此行为表示她不想参与到和张二妈的对话中。“她妈给你钱不?她现在在哪干活呢?逢年过节看小妮不?”张二妈一连串的问题攻向姥爷。“给钱,她现在在哪,我这么大年纪了,也没记住,逢年过节来看,就是回不来的话,也打电话问。”姥爷答。“她新找了没有?现在还跟那个收粮的在一起么?我看小妮去到你那里后,她就跟那个收粮的在一起了。”张二妈继续问。姥爷显然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支支吾吾的回答说:“她感情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也不好过问。”“那咋能不过问呢?那小妮......”“这是雪姨么?”王小妮突然插嘴问了一句。
窗户外一个女人在马路上不按直线得走着,浑身肮脏,大夏天的外面穿着一件已经漏出棉花的棉袄,脚上的布鞋表面有个大洞,大拇脚指头露在外面,头发上面掺杂着树叶和稻草,手指不停的指指点点,嘴里面嘟囔着,时不时的向地上吐口水,一副怒骂暴躁的神态。这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疯子,王小妮平时本不会过分理睬,但这会因为不想搭理张二妈的话,又走不出去,于是就把自己无处安放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疯女人的身上,她甚至感到奇怪地望着那张脸,仔细瞧上一阵,忽然瞪大了眼睛,在那一刹那间,竟然发现她的脸极其眼熟,好像是当初跟母亲一起打麻将,还在自己家里面吃过几次饭的雪姨。
张二妈从沙发上站起来,往窗外瞧了一眼,“啊......这是杨雪,村里面就这一个疯子,前两年因为她儿子,疯掉了,那个孩子好像跟你差不多大,好像叫马冲,估计你还能认识。”“马冲?”王小妮嘴里面下意识的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当然记得马冲,而且还印象深刻,因为当初张梦梦给了他的那一记飞脚。“我认识马冲,发生了什么?”这个话题十足的吸引了王小妮,她迫不及待的开口问张二妈。张二妈重新坐回到了沙发上,开始滔滔不绝得讲述起她所打听到的雪姨一家的故事。王小妮发现爱打探的人也是有好处的,不过是分情况而已,打探别人家的事情,自然是没有不看热闹的道理,而自己家的事情,好事情自然希望是被打探,坏事情就三缄其口,谁来打探,恨不得一脚踢飞出去,直接送客。
张二妈还原了事情的大致经过。马冲上初中的时候就是村里面的刺头,不仅是学校里面的混混,也一直在村里面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他认为谁家的东西都是他家的,不论谁家的院子里停放自行车,他都不打招呼的随便骑走,晚上就跟一帮人四处去偷鸡,跟他在一起的一帮人都不是咱们村里面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缺德玩意儿,村里面的孩子都被家长们看的紧,都不让自己的孩子跟马冲玩,都躲着他,马冲知道后就生气,开始报复,去地里面,把那些人家的秧苗全都拔掉。一开始,有人去找马冲妈的时候,她会当着人家的面训斥马冲几句,可转身之后就跟别人说,她其实心里很高兴,自己家的孩子以后在社会上也吃的开,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是后来,上门找的人实在太多了,马冲妈也变成了一副赖皮样,即不赔钱,也懒得装模作样得道歉。别人说着,她就听着,爱咋的咋的,再后来,她干脆把大门紧锁,不让别人进去,她自己也几乎不出门。
马冲后来被学校退学了,杨雪认为这件事情不是啥大事情,上学的人不叫做有出息,能在社会上闯荡开才叫做真本事。后来马冲爸回来了,这次回来是跟她离婚的,跟她说如果这次还不同意,那就上法院提起诉讼,也要离婚。这么些年,都以为她老公老实,其实啊,在她老公出去打工的第二年,也就是马冲差不多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老公就在外面有人啦,就要跟她离婚,她就不同意,估计是一直认为自己受了欺负,所以就告诉马冲一定不能受欺负,她还好面子,四处说自己的老公怎么怎么的对她好。那次她答应了,全村里人的都知道她老公不要她的,她离婚之后,也就仅仅隔了1个月都不到,马冲就被警察局抓了起来,说闹出了人命。是从家里面被抓走的,被抓的时候马冲吓得腿都软了,被警察拖着走得,嘴里面一直叫着妈救我,妈救我。她想要死命得扑上去,可是被警察按住,不能动弹。警察走后,她开始见人就说警察欺负人,国家欺负人,都欺负我们娘俩,开始的时候有好心人还说想开点,后来也就没人搭理她了,发现她疯了,现在嘴里面就是这三句话,反复不停得念叨。
“马冲判了几年?”王小妮问。“听说是故意杀人罪,满14岁了,会判重刑,但是也会量刑。”张二妈说道。随即张二妈长长得叹出一口气,“他爸也是够狠心的,现在她娘俩这样,他是完全不管,说到底,也有他的责任,他要是当初能跟她妈两个人好好说,不出轨,不让杨雪感觉受欺负,她也不会有那样的想法和教育观,诶,监狱里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杨雪也可怜,活活的被自己想象的世界给逼疯了。”
王小妮感到心情很沉重,当初那个忍不住夸赞自己老公老实的那个雪姨和说起自己的孩子时面露出来的引以为豪表情的那个雪姨,那个笑眯眯,看起来让人羡慕的雪姨,真的都是雪姨营造出来的假想世界么?那上天似乎对她真的很残忍,让她最后停留的世界竟然是她始终逃避的冰冷现实世界,而不是她假想到信以为真的那个温馨的一家三口世界。
张二妈本想继续聊下去,转移目标打听王小妮最近几年的生活,老天爷可算帮了一回忙,没有等王小妮找借口跟姥爷离开这个房子,张二妈的老伴就招呼她回家,这让王小妮顿时松了一口气,一看时间,已经快到两点了,她跟姥爷合计一下,也不打算去吃饭了,直接等待签合同。
两点刚过,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短裙和黑丝袜的女人,一个穿着碎花长裙、背着一个黑色挎包的中年女人领着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走进了屋内,她和姥爷站了起来,脸露微笑表示友好。“您们好,我是房屋中介的,我叫李玲玲,这是买主,王丹女士和她的女儿。”李玲玲尽着中介的职能,介绍道。“您们好。”王小妮客气的说道,姥爷在一旁点头微笑。“那我们就来签合同吧,这个房子是当初王珍女士委托我们帮忙卖掉的,我们没有钥匙,就只能带着买主从窗户外面往里面瞧了瞧,结果她娘俩就相中了,就买下来了。”李玲玲说。“这不是想要给孩子换个学校么,这个房子离学校近,孩子一看,就相中了那个书桌,就喜欢的不得了,说有那个书桌,就能好好学习,那就依她,孩子开心就行。”王丹说。“我们都姓王,都是一家子,这都是缘分。”姥爷补充道。“可不是咋的,啥都是缘分,这是房子的合同,你们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然后把房产证、户口本、身份证都给我一下,我这需要记录登记一下。”李玲玲和气得说道。
买主王丹先看了合同,说没问题,之后姥爷戴上了老花镜和王小妮认真的看了合同,其实他俩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他俩首先要认真读合同上面的内容,不过他俩来之前还商量了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定要先拿到钱,才能给房产证,防止上当受骗。王小妮还在思考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和善得跟对方说出来时,王丹已经从包里面拿出了一沓子现金放在了桌子上,说钱已经准备好了,刚从银行取出来的,数目应该不会有错。姥爷和王小妮默契的对视了一下,王小妮在合同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小妮和王丹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小女孩开心坐在椅子上,仔细查看书桌的每个地方和角落,设计起她每层书柜要摆放的物品。“她一定是个热爱学习的孩子。”王小妮说。“是的,她从小就爱读书,以前那个学校教育水平和学校环境都不行,我就想尽可能给她换一个好一点的环境,她原先的那个班级就只有6个孩子,我怕耽误了孩子。”王丹说。“她爸爸呢,跟过来么?”王小妮问。“她爸爸已经得病去世了。”王小妮听完赶紧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王丹用一个微笑的表情回复她没有关系。在王小妮即将踏出这个房门口时,不知是不是肩上扛着学费的沉重担子卸下来不少,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让她变得突然勇敢起来,主动对王丹说了句:“我相信你女儿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棒的人,因为她有一个很棒的母亲。”王丹的脸上笑开了花,是那样的美,美到人的心坎,让人沉醉。王小妮幻想着这样的笑容是送给自己的,世上既有这样美丽的笑容,怎么可能会没有让人的快乐和幸福呢。
走出房门的一霎那,王小妮觉得好像有一把剪刀将自己与这所房间涉及到的所有的人和事都剪开了,“躲在门框旁的那个小女孩”的足迹中断了,几页合同仿佛是个句号。她问姥爷想去吃什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恰逢喜事,今天一定要吃点好的。姥爷说他还真不知道,这辈子也没下过几次馆子,她说她也不知道,都没去过,两人就打算先到饭店的周围去逛逛,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之后再定。
他俩走到了一家卖烤鸭的门前,那香味扑鼻,四处飞散,让人似乎感觉这条街上的饭店都是卖烤鸭的,站在哪家饭店门口飘出来的都是烤鸭的味道。一只只油滋肥美,表皮已经被烤的鲜嫩酥脆的鸭子被挂在一个个钩子上,油顺着烤鸭光滑的表面在一滴滴的往下滴。
姥爷问:“我们吃这个么?”“这个鸭子多少钱一只啊,烤鸭怎么吃,是不是还要点米饭?”“好像不是跟米饭一起搭配的,是跟一种卷饼,两样一起吃。”“这个能好吃么?会不会很贵,你想吃么?”“咱们往前走,再看看。”他俩又走到了一家门口摆放着很多透明的盛满水的玻璃缸,里面装着各种她没见过东西的饭店,玻璃缸上面写着标签,有梭子蟹、红膏蟹、刀鱼、蝴蝶虾、小鲍鱼、贵妃贝、文蛤......她跟姥爷说:“我都不认识,”姥爷摇了摇头,“我也都不认识。”“那咱们走吧,这些东西看起来挺吓人的,估计我们也不爱吃。”接着走到了一家玻璃窗户上面贴着意大利面,披萨和牛排照片的饭店,从窗户外面往里瞧了瞧,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只有几个顾客,里面的装修跟别人家的也不一样,椅子都是带有红色蝴蝶结的软椅,灯光偏暗,桌子上面放着刀叉。她看了之后,直接对姥爷说:“这是西餐。”“你想要吃么?”“不想要这家,这家都没有几个客人。”姥爷说:“那咱们快走吧,两个土老帽进去都不会点菜,可丢死人了,哈哈。”
走遍大半条街后,看到一家小餐馆,里面有炒饭、炒面、饺子、家常菜、冷面......她建议说咱们去那家吃吧,姥爷说行。姥爷点了一个火腿肠炒面,她点了一个热汤面,里面单独加了一个鸡蛋。面上来之后,她因为太饿直接就吞了一大口,面条滚烫的热度又让她吐了出来,溅起的面汤崩在了脸上。姥爷嘲笑起来,满脸宠溺的说:“这下,你可丢死人了。”姥爷把他面前的炒面推在了她面前,让她尝一尝好吃不,她尝了一口后说好吃。姥爷说那你吃吧,自己觉得太油,还没有味道。“那你吃热汤面吧,”她把那碗热汤面推到了姥爷那边。姥爷把里面的鸡蛋夹到了她碗里,她又夹了回去,说不要,姥爷又夹给她,说面条量太大,吃不完。王小妮都把炒面都吃完了一半,姥爷都还未动筷,她问姥爷怎么不吃,面条应该不烫了。姥爷说等你吃完,不够的话,你吃这碗。她着急的诶呀了起来,对姥爷说:“你快吃吧,我这一定够了。”姥爷这才吃起来。她心满意足的吃完,用一只手背抹了抹嘴,姥爷似在悄悄地提醒她:“不是说要吃好吃的么?怎么最后还是挑了一个小餐馆,”她调皮的说:“这东西不仅吃得饱,主要是吧,还不会因为不会点菜而尴尬。”
返程途中路过了一家糕点房。她走进去想要给徐奶奶买一袋她一直都很喜欢吃的无水蛋糕,姥爷在一块三角形状,表面涂满白色奶油,最上面还有半颗草莓的蛋糕前站了下来,她看见姥爷盯着它看,便问道:“你咱们买一块?”“你吃么?你要是不吃,就不买了。”“我吃。”“那就买一块吧。”姥爷说。
上了公交车之后,她把书包拿下来给了姥爷,在温和浪漫的晚霞陪伴下,她靠在姥爷的肩膀上,沉沉得睡了过去,睡的如此的踏实安稳,忽略了公交车的偶尔颠簸,屏蔽了乘客们的吵闹声音,停止了大脑思绪的东拉西扯,她仿佛正在软绵绵的云层上伸展四肢,回归心灵,舒服放松的躺着,直到感受到姥爷的碰触,她才苏醒过来,打个大大的哈欠,将沉睡的自己彻底唤醒,发现车上的乘客廖剩无几,车窗外银色月光与树影交错重叠,姥爷用力得敲打自己的胳膊,要唤醒已经被枕得麻木的胳膊。
她把三角蛋糕拿出来放在桌子,嘱咐姥爷快点吃掉吧,否则就坏掉了。“你先吃,你吃完,我再吃。”“我不吃,我不喜欢奶油。”“那你买它干啥?”姥爷问,她笑嘻嘻的说:“因为我知道你愿意吃啊,每次蛋糕上面的奶油,我看你都吃的很干净。”“你这个臭丫头,真是长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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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24小时,一小时60分钟,一分钟60秒,周而复始,从不停歇,从不老去。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最冷漠,最具伟力的生命旁观者。它不是因为我们想要摆脱此刻就拼命奔跑,也不会因为我们想要抓住现在就停滞不前,它永远遗世独立,不急不缓的迈着它已有的步伐。后天,就是王小妮离开家,离开姥爷,独自踏上路程,前往一所大学的日子。
村西边的那条河和那片草地一直是王小妮的乐园,也是她跟姥爷最喜欢在茶余饭后散步的地方,其实用最喜欢这个词来形容有点牵强,因为除了那个地方,村子里面,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供选择。那是个平静安详的下午,姥爷和她并排走着,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是一前一后,她在前,姥爷在后。道路上面的风景仍旧姿色不减,美如图画,高大挺拔的白杨树,青葱翠绿,阳光分层形成绚丽缤纷的彩色光圈,阳光怠惰地从树叶间洒落下来。可今日的她不再像往日那样,兴致盎然般的仰头观树,抬手抓光,她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如此这般的跟姥爷默默的走着。
河岸里面是一片唧唧的蛙鸣,坐在草地上,耳廓内是小鸟啁啾的欢闹之声,一朵朵浅黄色小野菊在身边自我顽强得开放,姥爷用手轻轻得抚摸着它们,这是姥爷无论在哪见到花,不论是什么花,都会做的动作。“将来你要是去旅游的话,你想去哪个城市?”姥爷嘿嘿地笑:“我哪都没去过,也不知道都有啥城市,去的话就去个花多的城市,去看看花。”“一般都是女人喜欢花,男人不喜欢,徐奶奶说你比女人都喜欢花。”“可不是咋的,我这个糙老头子,还喜欢上了这最不糙的玩意,每年都被它们折腾的不轻,真是狗头上面挂羊角,净出洋相。”姥爷自嘲起来。
姥爷每年养花的过程,真是诠释了什么叫做乐趣。姥爷爱花,所以也爱养花,养的花都是常见品种,并无奇花异草,但都被姥爷视如珍宝,当然也能挑出一个最爱,姥爷最喜欢茉莉花,香气扑鼻又洁白如雪。有的花需要放在阳光下,有的则需要放在阴凉处,有的要经常浇水,有的则万万不能勤浇水,对于每一盆花的喜好和特点,他都清楚的很。东北四季的气候,可以任由娇生惯养的花放肆的时间实在太少。寒冬季节,花很识趣,自己放弃,自然不需要姥爷费心照顾。春天光临不久和秋天即将离别的时候,是属于东北这个地区独特的寒冷时光,其他城市的花都已经竞相开放,而东北的花还在独自蓄力中。除此之外,每当遇到暴雨、狂风、霜冻,姥爷就会把院子里面的花一盆一盆得搬进屋内,等到恢复到风和日丽之时,再一盆一盆搬到院子里,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腰酸背痛,腿疼得直呻吟也劲头十足。王小妮想这就是乐趣的魅力,无此乐趣之人无法理解,嘲笑对之,有此乐趣之人享受其中,自乐为之。
夜色像头没精打采的野兽匍匐前进,天幕上多出了精光闪烁的星星,大地像被一幅天鹅绒的帷幕遮住了一层蜡油似的光芒,小野菊的颜色都变得不那么干净明亮了。姥爷对她说:“回家吧,马上就有蚊子了。”她点了点头,站起来,打理了一下衣服上面的浮草,然后伸手把姥爷也拉了起来。沿着小河边行走,月光洒在此刻平静的河水上面,铺上了一层银色的薄纱,低头望向河水,已看不见它里面石头的清晰纹路和它们奇形怪状的形状。一阵疾风从远处吹来,树林顶端在余风中如波浪般挥舞,一片树叶掉落在水面,顺着一排又一排微小波纹的水流方向向远处飘走,她的目光跟随那片树叶,不禁问姥爷:“我是不是就像那片树叶一样,要越飘越远了。”姥爷想了一会说:“不是,你飘的再远,都可以回来,姥爷一直在家等你,那个叶子像你的烦恼,你的烦恼越飘越远,不再回来了。”月光突然调皮得溜了她的眼睛,也把她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薄纱,视线模糊了起来。
“小妮,明天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徐奶奶拎了一大包好吃的,手指被勒出了几条印,看得出分量不轻。“小妮能拿的动么?我说太多了,小妮都拿不下,还有行李呢,这老太太也不听。”她老伴说。“能拿的动,这东西也不沉。”姥爷说。“对,我明天用手拎着,这下不用担心在火车上面饿到了。”王小妮笑着说。“要在火车上好几天呢,不得多准备点吃的啊。”徐奶奶说完白了她老伴一眼,突然拍出了一个响巴掌,想起来买给王小妮的一件短袖忘记拿过来了,赶紧回家去取,她老伴用手指了指她快步流星的背影,“这老太婆,净想着拿吃的了,”脸上滑稽的表情,让姥爷和王小妮都忍俊不禁。
一件带有一个大红心图案的白色短袖,王小妮说:“真漂亮,我明天就穿着它出门。”“这颗红心就代表徐奶奶的心,你在外面可要照顾好自己啊,常回来,常打电话,按时......”徐奶奶还没说完,声音就变细了,眼眶发红,不再说了,“小妮长大了,能照顾自己,放寒假就回来了,也就几个月,很快的。”徐奶奶老伴转过脸去对姥爷说。“我们回去了,你们继续收拾行李吧。”徐奶奶转身对王小妮说。姥爷和王小妮送徐奶奶老两口到院门口,徐奶奶的手紧握住了她,嗓子沙哑的说:“记得按时吃饭啊,不要太累。”她拥抱了徐奶奶,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勉强抑制住,在她耳边嘟嘟囔囔:“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保重身体。”徐奶奶声音里满含哭声,赶紧在老伴的陪伴下走回了家。一大滴眼泪顺着王小妮的脸颊流下来,按压着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姥爷早就准备好了食材,开始包饺子,按照习俗,无论是平日的欢聚一堂,还是高朋满座,无论是送人出门远行,还是接风洗尘,首选的食物都是饺子,千言万语说不出,万般真情难流露,只要上一盘热腾腾的饺子,一切复杂难懂的心意都已知晓。
姥爷稀里哗啦地抱柴火填进炕炉里,饺子在沸腾的热水中翻滚,热气团结一起形成白色的云雾从锅里面升起,屋子里面弥漫着巨大的蒸汽,姥爷站在锅旁,身处云蒸雾绕的仙境,王小妮看不清姥爷的表情,他手里一直拿着那个锅勺,丝毫未动,一直未见其搅拌,任由饺子自由的在沸水中来回扑腾。
王小妮站在门口,像上学时死记硬背古诗那般认真的望向四周,仿佛要将目光触及之处的所有细枝末节都烙印在脑海,菜园子里蔬菜的种植顺序,院子里每一盆花的颜色,大门口的那棵树在晚风中飘扬的姿态,姥爷那双用来干活的破旧布鞋放在门口的位置。她沉醉于这所村庄此时的宁静,抬头看天,天空干净到连星星的踪迹都无处可寻,灰蓝一片,只有月亮孤零零的挂在遥不可及的天边,依旧不知月亮在多高,不知天边离多远,这个对于她的已经毫无新意,习以为常的村庄夜景突然让她感知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击心灵的静谧力量。
带着出锅气的饺子已经摆上了桌,姥爷屁股刚沾到椅子上,突然又站起来说:“我再去炒两个菜,一个炒茄丝,一个鸡蛋炒韭菜,都是你愿意吃的。”她本来想说不用炒了,饺子就足够,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让姥爷去做,姥爷会更开心。她大口大口吃着菜,饺子也比平常吃得多,这顿饭,她味觉失灵,完全尝不出任何味道,知道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多吃,要吃到自己再也吃不下的时候,才能停止。姥爷几乎没有吃,也似没有准备好对她的措辞,只有一句话:多吃点。期间姥爷经常离开饭桌,不是去拿头蒜,就是去拿酱油,然后再把酱油放在柜子里,一会再去拿瓶醋,她知道姥爷在借此偷偷抹眼泪,但她假装自己完全不知道,一直不停得吃,来堵住自己的嘴,也堵住自己的眼泪。
火车即将开动,站台上,她哭泣的声音无法被车站的人声鼎沸所掩盖,面颊上滚烫的泪水无法被清晨的凉风而吹干,姥爷倒是像往常一样面带微笑,但用不像平素说话的语调一直叮嘱着:“照顾好自己,想家就给我打电话,遇到啥困难记得打电话,啥事情不要憋在心里,要按时吃饭,不要怕花钱,钱不够就给我打电话啊。”她紧紧抱着姥爷,抖嗦着,伤心到涕泪沾襟,姥爷在她耳边又安抚性的补充道:“不哭啊,上大学,去大城市了,是好事情,在村里面窝着,没有出息的,想了,放假就回来,路上要注意安全,记得遇到危险要找人帮忙。”
王小妮依依不舍的上了火车,站在站台上的姥爷一直在跟她挥手,透过车窗,她都可以感受到从姥爷眼中散发出来的那束光,它掺杂着太多相互矛盾的感受,担心、期许、希望、无奈,无奈于接下来的路他再也无法陪伴,能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离别的目光像用刀斧凿刻般的烙印在她的记忆中,凝聚出一个她独自上路时最需要,也是最依赖的成分,亲人的鼓励。汽笛响起,车轮与轨道碰撞产生的轰鸣声,涌进了她的耳朵,她双手用力的按在车窗上,想要以此拼劲全力的按住车轮的一圈圈向前行驶,姥爷的身影变了,逐渐模糊,又小又暗,最后消失,王小妮也变了,不再是那个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姥爷的那个人了。
她在火车上哭到眼睛发涩,眼泪干涸,陌生的景物从一个框框里无聊地飞驰而过,她只是个游离的看者。满眼看见的仍是村庄里清冷萧瑟的黄土地,院子里母鸡一曲一伸的刨食,姥爷在锅沿转动擀面杖,冬天雪粒子碰到玻璃窗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如此生动立体,初见姥爷时的场景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转,想起自己那副抗拒的样子,不自觉的嘲笑起了自己,明明就是迎接更好的生活,应该开心才对,可瞧瞧自己当时的那个傻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