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炽亮,午后阳光消散,瞬息间乌云密布。
漆黑阴冷的居民楼里静谧无声,偶尔传来邻屋的犬吠声。
须臾,玄关的门把被旋开,陈寄秋换上拖鞋走进室内,“妈,我回来了。”
声音透着疲惫,里屋的人听见声音打开房门,迎了出来。
陈母神情低落,手旁攥着纸巾,一边抹着眼泪朝玄关处的少女走去,
“囡囡,你收拾收拾屋里的东西,一会儿我们搬去你二姨家住。”
“嗯。”
四个小时前她在学校忽然接到母亲电话,被告知家里的房子因逾期欠债未还,银行作拍卖处理。
也是当时才知道,她爸早年背着一家人抵押了房子,一年前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寄秋挂电话后定了当天的车票,匆忙赶回来。
“妈,你别难过,以后我会买房,我们还会有家的。”寄秋安慰道。
“好。”陈母含着泪道。
她家孩子是个有出息的,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省美院,大学期间接商单参加比赛攒了不少钱,之后进入公安局实习,转正后将成为一名公安刑警,从事犯罪画像工作。
“还有,我们俩一起去二姨家住不太好,她已经成家还有两个孩子,姨父也在家,你去吧,我在宾馆住一晚。”
“我临时请假回来的,明天就得回学校了,局里最近也忙的很,急缺人手。”
寄秋思忱片刻道,
“妈,对不起,我待不了太久。"
陈母闻言有些不愿,怎的刚回来就立马要走了,随即想到她在公安局实习,又临近毕业正准备毕设,耽误不得。
拍了拍寄秋的手,
“成,你早点回去吧,别担心我。”
之后陈母回了主卧整理行李,将一些贵重的物品翻出来,一一装进箱子里。
陈寄秋环顾了一眼屋内,走到厨房喝了杯水解渴,之后走进自己房间。
自从高中住宿再到大学去外省读书,就鲜少回家,一时间看到自己童年时住的房间,竟有些恍若隔世。
房间里空荡荡的,闻着有股旧木材的味道,只有一张一米五的床贴在墙边。
床边摆着一个床头柜。
寄秋恍惚想起小时候总喜欢买一些贴纸,但不舍得用,于是装进床头柜的抽屉里收藏着。
寄秋走过去,蹲坐在地上拉开抽屉,果然里头放着满满的贴纸。
还有一些以前拍的卡通大头贴,就是可惜放了太多年,背面的胶已经没有黏性。
还挺怀念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仙女手链,是当时看《仙剑奇侠传》买的同款翡翠手链。
寄秋拿在手中端倪,手链的周围已经氧化。
忽而想起来,母亲在她小时候送给她的一个相机。
印象里相机是绿色的,外观精致小巧,如同现代的复古胶片机。
款式在如今也不过时。
最后一次用的时候还是完好的,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不能用。
这么想着,寄秋从地上站起,踩着拖鞋哒哒哒地走向陈母房间,
“妈,你还记得以前送我的那个绿色的相机吗?”
陈母正坐在床边叠毛衣,抬头看了眼门口的女孩,沉思了片刻道,
“好像有点印象,你不在家的时候,你二姨家的弟弟老爱上你屋玩,我怕他给摔坏了就收起来了。”
“嗯……你去储物间看看,还有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也找找。”
“行。”
寄秋先是走到储物间的箱子里翻找,杂物实在太多,积压成一团。
找了半天也没个相机的影子。
这种古早的相机可能找出来也用不了,但寄秋一旦坚持某件事就想坚定下去,就如同学习十几年的绘画,之后义无反顾进公安局实习,让自己的画更有意义。
储物间几乎都是平时不常用的东西。
寄秋翻看之后,离开了房间,想了想走到客厅的电视柜前。
柜子上蒙了灰尘,平时也放一些杂物。
只是有一格抽屉坏了,一直拉不开,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寄秋先翻看了完好的抽屉里面,翻找无果后视线停留在最后一格。
尝试着拉开,抽屉滑轨半途卡住,没能拉动。
她又用力了些,拉了拉,抽屉卡在半途‘嘎吱,嘎吱’响,仍是没能拉动。
她真是不信邪了。
之后一手顶着柜台上方,卯足力气抽动。
许是时年久矣,柜子的滑轨古旧,三番两次的使力后摇摇欲坠。
抽屉被她生生掰扯了出来。
里头覆着一张黑色尼龙袋,看起来也没装什么东西。
寄秋伸手将尼龙袋轻飘飘的揭开。
望见里头的物品时,瞳孔瞬间瞠大。
抽屉里竟然还藏着一本相册,相册封面泛黄破旧,看起来有些年代了。
寄秋想到或许是家里人和自己童年时的照片。
她将相册拿出来捧在膝盖上,轻轻翻开。
果然,里头是父母年轻时的照片。
两人一起坐船游湖的照片,母亲年轻时站在桥边的风景照,再是结婚照。
由于当时像素不高,照片里的人都很朦胧,照片表面已泛黄。
上头还用塑膜覆盖着。
她缓缓翻着,渐渐地,出现了小时候妈妈抱着她坐在沙发前的照片。
怀里的娃娃还是婴儿时的自己。
之后是她五个月时的照片,带着口水巾睁着圆圆的眼睛,笑眼弯弯。
九个月时的照片,站在藤编椅上,胖乎乎的小手抓着扶手。
一岁时的照片,戴着大红色毛线帽,捧着一颗玩具足球往嘴里塞。
寄秋看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情愫,既温暖又酸涩。
这些照片她从未看过。
再往后翻,是她两岁时的照片……
三岁时的照片……
直至四岁时……戛然而止。
寄秋动作一顿,往后翻了翻,纸页里只有透明的覆膜,空白一片。
相册后面空了十几页的塑膜。
寄秋心中涌现一丝失落与遗憾,是一种看到自己儿时照片的喜悦,到‘原来也只到四岁就截止了’。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父母并不相爱,她从小生活在父母的争吵里。
高中的时候,陈母曾说过,当年嫁给她爸只是因为他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
而陈父也说过,他年轻时整日忙碌生意,不懂什么是爱,只是想找个人延续后代,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
两个人就此抱着不同的目的走到了一起,都觉得彼此很适合。
在当年看来,也算是郎才女貌。
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寄秋收回思绪,不知不觉间翻到了相册的最后一页。
那角落竟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人,是一个少年,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少年。
十八岁左右的模样,留着乌黑的碎发,容貌清朗隽逸,浓睫星眸,眼尾微微上扬,少年意气犹在眉梢。
他身着一件杏白色的衬衫,配灰色工装裤,长到拖地,露出一截黑色皮鞋,像父母那个年代会有的穿衣风格,透着一股90年代感。
正站在一座拱桥前,踩着石子路一手插在裤兜里,眸眼恬淡,如温风和煦,身后仿若海棠花盛开。
不知为何,目光触及他清澈炽亮的眼睛时,她心尖忽地酸涩不已。
心口像被什么紧紧攥着,堵得喘不上气来。
房门传来一声‘嘎吱’响,陈母穿着拖鞋从主卧里出来。
室外阴云笼罩,她走进客厅按开了小灯,
“囡囡,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呀?”
暖黄的灯光倾泻而下,就见少女坐在客厅里,柔滑乌黑的长发拂在肩后。
她睫毛轻颤,眼角泛着泪光。
“囡囡,你怎么哭了?”
寄秋晃过神来,抚了抚眼角的泪,她也不知为何会流泪。
只觉心口绵密的酸涩。
寄秋捧着相册,语气平静地问,
“妈,他是谁?”
陈母霎时望见她怀中的相册,浑身僵在了原地,心跳骤然加快。
她瞳孔闪烁,面容慌乱道:
“他……他啊,就是你以前邻居的一个哥哥啊。”
寄秋职业本能,只一眼,就知道她在说谎。
“那我为什么没见过他?”
她温声道,“妈,你说实话。”
陈母被她的眼睛一烫,手里环抱着的棉被落在了地板上。
“他,他已经死了,你也不认识,知道那么多干嘛。”
话音落下,将棉被重新拾起来堆在沙发,走到寄秋身旁弯身,想帮她将相册收起来。
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他就是以前我们家附近的一个邻家哥哥,他已经死了……”
“跟你没有关系的,你别问了。”
寄秋看着陈母躲避的眼神,
“妈,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陈母笑得勉强,“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啊,你赶紧收拾好东西,咱们现在就走。”
之后像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顾左而言它地念叨:
“这房子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都是些不好的回忆。”
寄秋任由她将相册收起来,望着母亲站起身时佝偻疲惫的身影。
见她不想说也不愿再逼迫她,起身帮她把棉被收进尼龙袋里。
那本相册也被她装进纸箱里,贴上了胶带。
只是在装进箱子时,见陈母回了房间,将相册角落的那张相片取了出来。
走出居民楼时,已是下午两点。
两人一路无话。
江杭的梅雨季天气古怪多变,阴云雾霾散去,转瞬间阳光炽亮。
公交站牌前的剪春罗盛开,枝枝娇艳欲坠,天光渐暖。
寄秋将手里提着的尼龙袋放到长椅旁,陈母在一旁坐下。
“妈,你在这坐会儿,我打了出租,在等司机接单。”
陈母眉眼染上笑,点了点头,看着女儿娉婷的身影,在自己身旁落座。
日光暖融融地包裹着少女的身体,泛着温柔的光。
她神色逐渐落寞,仰面望向湛蓝的天空,伸出手看光流淌在指缝间。
“今天的阳光真暖和啊,能活着感受到清新的空气,真幸福。”
“嗯。”寄秋坐在长椅上,低垂着眼睫,思绪涣散。
恍惚想起了小时候陈母坐在卧室里悄悄抹泪的背影。
“妈,你真觉得人生幸福吗?”
陈父早年做生意起家,挣到钱后却嫖娼出轨,整夜泡在夜店,直到近些年生意落败,之后欠债不见踪影,如今唯一的房子也低了债。
“幸福的,因为有你。”
陈母看着寄秋,想起女儿一路上心思深重,几次想开口却担忧她因房子的事难过,最后将话头咽下的模样。
终是不忍。
心头漾起千丝万缕的感慨,最后还是闭了闭眼,启唇道,
“其实,你见过他。”
“他为了救你,去世了。”
街边的小卖部里,正播放着热播连续剧《开端》,老板坐在摇椅前,边磕着瓜子边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剧。
进门的风铃‘叮铃玲’地响着,清脆悦耳。
陈寄秋魂不守舍地走到店门口,推开装满冰棍饮料的冰柜。
思绪仍停留在几分钟前和陈母的对话里——
“你爸爸担心你以后的人生会充满愧疚,所以不让我告诉你。”
“你四岁的时候,隔壁邻居的屋子起火,当时我和你爸在外省做生意,家里就你一个人,火势很快蔓延,邻居都出来了只有你被困在里面,你当时还在睡梦中,是那孩子冲进去救了你。”
“他抱着你,在六楼房间出去的时候,由于烟雾太大,走到了仓库悬空的楼道口,就这么生生坠了下去。”
“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你。”
话及此,陈母眼角逐渐泛红,
“他当年大约刚满十八岁吧。”
“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还在他怀里合着眼,睡得很沉。”
“后来搬了家,我们就想着让你好好地长大,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那他的父母呢?”
“他……是一个孤儿。”
.
“小妹妹,你挑好了没,这冰柜开了好一会儿了,很费电的。”
一道粗犷暗哑的声音将她从思绪里唤醒。
老板手里攥着瓜子,坐在躺椅前瞧着站在冰柜前的女孩。
陈寄秋抬眸,歉疚地看向老板,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后缓缓合上。
“不好意思,多少钱呢?”
“两块,门口二维码付款哈。”
“好的。”
从路边的小卖部离开后,口袋里传来一阵阵震颤。
寄秋拿出手机,显示陌生来电。
寄秋滑动屏幕接起,“喂您好。”
“您好,陈女士是吗,我这边还有三分钟到你那边,你在灵泉小区前的公交站牌对吗?”
“是的。”
“好的,您稍等,我再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
“好。”
挂了电话,寄秋沉思须臾,将先前在客厅里拍的照片发给了公安局同事徐晚。
寄秋把矿泉水抱在怀里,边走边编辑着短信——
徐晚,帮我查一下他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以及生平,麻烦了。
他没有父母了,如果无法报答,那就了解他曾经的过往,将其牢牢记在心里。
死亡从不是生命的终结,遗忘才是。
她会以他的名义进行公益,以此回报这份恩情,将善心延续。
让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
那边许是在忙,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好的。
出租车三分钟后到达,司机很热心帮着他们将行李和尼龙袋装进后备箱。
车头摆着柑橘香薰,空气里迷漫着淡淡道的果香,冲散了汽车的燃油味。
路上四下寂静,红绿灯路口车停下,等待的间隙司机转过脸同两人聊天,
“临川这几年的变化可真是太大了,我今年才回来的,原先那边还有一座桥呢,还有一条清河。”
“后来为了建大马路都填了石头,现在两边高楼林立,想想还挺可惜的。”
半晌未听见附和。
司机抬头瞅了瞅,透过后视镜发觉后座的气氛有些凝滞。
寄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
“妈,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就算当时告诉你,又能改变什么呢?你四岁的时候或许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
陈母回道,话音逐渐透着一丝心虚。
“那是一条人命啊,如果不是我今天发现相册,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寄秋实在无法理解。
“我只是不想你有负担地活着……”陈母垂眸。
“可如果不是他,死在那场火灾里的人就会是我……”
寄秋感到心口一阵酸楚。
“我们做人不能那么忘恩负义。”
这样好的人就那么躺在废墟里,他该有多孤独。
陈母这次没再反驳,低垂着眼。
随着时间流逝,她心中也渐渐明白,当时与丈夫的做法是自私的。
时间是抚慰一切的良药,后来这件事也被她渐渐淡忘。
既然女儿不知情,她便想着就这样吧,再也不提及,他们一家人也就不会带着愧疚活着。
陈寄秋忍不住地红了眼眶,她想到照片上的少年眉眼含笑,那样鲜活年轻……生命却就此定格,仿佛这世上从未有过他存在的痕迹。
她愧疚的同时,更多是惋惜生命,那样鲜活的少年再也醒不过来了。
出租在景盛花园停下,司机回身看了眼后座,察觉乘客的情绪低落,礼貌询问道,
“需要给您开进去吗?”
“嗯,麻烦你了。”寄秋应声。
车驶过小区花园,停在十幢楼梯口,二姨已经早早等在门口。
景盛小区不同寄秋家的回迁安置房,内有电梯。
寄秋将行李从后备箱抬出,车开走后,金芳妍便帮着她们一起提过尼龙袋,走进电梯里。
行进间望向身旁的女孩,几缕发丝落在她额前,显得皮肤白嫩光滑,明眸皓齿,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干净纯澈, 眸如秋水。
金芳妍忍不住地感叹,
“秋秋啊,好久不见了,怎的比高中时更漂亮了,出落得温婉大方的。”
陈母一听眉梢染笑,先前的低落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
“是啊,年初那会儿隔壁邻居看见她,还说要给她介绍对象,我说才大学刚毕业不着急。”
“怎的不急啊,咱们临川的姑娘结婚都早,22岁刚刚好找对象,再处两年对象,24岁就好结婚,25岁就可以生娃了。”
走进电梯里,空调的凉风扑面迎来。
“说真的,早点相看,年轻就是本钱,现在找能选择的优秀青年多。”
金芳妍按了15层的按钮,尼龙袋沉重勒得手疼,她将袋子搁在地上,站在自己外甥女身旁不住地打量,愈发觉得寄秋生得漂亮。
陈母虽婚姻不幸,可她始终觉得自己闺女是个有福气的人,且聪明有出息,将来一定能比她幸福。
而且,她家孩子从没带过男孩回过家,可能都没谈过恋爱。
这么想着,她附和了声,
“嗯,早点找个对象也好,等她结婚的时候我才算是真的安心了。”
金芳妍双眼弯弯,带起一道笑纹,
“不过呀,咱们寄秋生得俏丽,就算过了三十,也有不少青年会喜欢的,我做红娘那么多年,长得像我们寄秋那么标致的姑娘可不多。”
陈母闻言心中高兴,也跟着自己妹妹夸道,
“说起来,她还挺像年轻时候的你。”
金芳妍恍惚看向身旁的女孩,细看寄秋眉目,
“你一说还真是!”
寄秋站在电梯按钮旁,久未作声。
思绪恍若还停留在那张照片上,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等着徐晚的回信。
“叮——”电梯声响起,停在十五层。
金芳妍走到门前,用指纹按压电子门锁,拉开门把,
“我有个小姐妹,他儿子学医的,长相英俊帅气,也是大学刚毕业,听说寄秋现在在公安局实习啊,两个人正好相配,职业年纪都合适,我一会儿给你看看他照片啊,两个小年轻可以认识下。”
“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是独生子,城里有两套房,还有车呢。”
说话间她走进了屋,穿上了嵌着红花的拖鞋。
寄秋跟在身后,将行李箱提进屋里。
犹记得二姨婚姻也很坎坷,经历过家暴,却同陈母一样怕流言蜚语不肯离婚,后来对丈夫失望,做起了红娘。
因为自己失望的婚姻,而将爱情的美好寄托在他人身上,纵然被伤害过却依然相信爱,寄秋能理解她。
寄秋思虑了下言辞,温声道,
“二姨,我还没有想过这事,现下忙着学业和工作。”
实际上她怕待在二姨家也是害怕催婚,从她二十岁到结婚年龄开始,二姨就有意无意地给她介绍青年才俊。
她若是留宿,二姨能拉着她说一晚上相亲的事。
“以前没想过,现在大学快毕业,该考虑终生大事了,年轻人精气神好,工作恋爱两不误嘛。”
金芳妍闻言倒是不在意,挥了挥手走进厨房烧水,怕照顾不周,又从次卧拿了两罐芬达,递给寄秋。
寄秋没接过递来的芬达,知晓那是从表弟房里拿的,等他放学回来发现少了得哭着嚎了,想到此寄秋就觉得有些好笑。
她扬了下手里的矿泉水瓶,
“不用了二姨,矿泉水还没喝完。”
金芳妍见姑娘站在门口没进来,面露疑惑,
“寄秋怎么不进来?拖鞋不合脚吗?”
寄秋正想开口,陈母蹲在旁接话道,
“她公安局工作忙呢,还有毕设没完成,就不在这过夜了,你也别麻烦了。”
金芳妍早年颓废不振,近些年性格愈渐爽朗,嗓音格外嘹亮,
“怎么说也留下来吃个饭呐。”
忽而想起什么,她踩着拖鞋从房里拿出张照片递给寄秋,
“就这小伙子,模样生得英俊帅气,你俩先加个微信,先聊聊也成,做不成对象,做朋友也好。”
“我这小姐妹跟我认识二十多年了,这孩子知根知底的,很靠谱,不靠谱的二姨绝不给你介绍。”
金芳妍虽年近四十,穿着红色玫瑰花裙依旧美艳,眉目间依稀存着年轻时的风韵,一双眼睛诚恳温和。
寄秋到底没能拒绝,
“好。”
她想着公安和医院经常联系,添加好友,也方便后续办案。
金芳妍立时点着手机,屏幕上翻出一张微信二维码。
寄秋滑开屏锁,垂眼扫了下。
见她扫完码,金方妍露出笑来,对着陈母道,
“走吧,咱俩好久没见了,进来说说话。”
陈母换完拖鞋,临进屋内,回身将兜里的一把动物饼干塞进寄秋的兜里,
“别忙得忘了吃饭。”
“嗯,你放心。”寄秋温和应道。
虽对陈母瞒着她的事心有介怀,却到底是生养自己的人,无论如何都气不起来。
“二姨,我妈有哪儿不舒服的你给我打电话哈。”
“得,你放心,我比你认识我姐还久,还能照顾不好她吗。”
金芳妍揽过陈母的胳膊,走进屋内,
“姐,几年不见你这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不少。”
“你也不赖,头发丝都白了几根。”
“在哪儿?你快帮我拔下来。”
入户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屋内的声响。
寄秋瞥见门边的黑垃圾袋,提了起来,一同带下了楼。
出楼梯口后,沿路两旁的枝叶摇曳着,草绿色花坛里点缀着丛丛芍药花。
热气散去,浓厚的乌云笼罩着小区,空气中迷漫着清凉的草木香,伴着花香。
比起阳光天,她更喜欢凉爽的阴天。
寄秋抬眸,远处城市大厦亮起荧蓝色的流灯,如极光流转。
草丛里响起隐约的猫叫声,寄秋向着花坛边的垃圾桶走去。
行进间有路人与她擦身而过,手机里刷着短视频——
“距离2023年仅剩六个月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值此之际,新的一年里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那人右耳戴着蓝牙耳机,嚼着口香糖,喃喃自语,
“最想做的事……回到过去买套房子吧。”
“现在工资少房贷高,小孩的奶粉一月就得四千,我真是快活不下去了。”
擦身而过后,寄秋走到花坛边,将黑色垃圾袋稳稳投进绿色垃圾大桶里。
抬眸时,黑压压的乌云散去,天际逐渐浮现出一缕绚烂的红霞,如燃烧着的火焰,将居民楼顶层照得红艳艳。
寄秋轻叹了声,这天气可真瞬息万变。
思衬间,口袋里响起一阵阵震动声。
寄秋凝神,取出手机。
如她预料的,是徐晚的回信——
照片上的人叫林知行,1985年生,出生于临川市洛县,于2004年12月24日去世,为救人丧生于居民楼突发的火灾。
死前是临川二中的一名高中生。
生前资料极少,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
不过你调查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做什么?是周局派给你的新案件?
寄秋摩挲着手机壳的边沿,思绪逐渐放空。
林知行。
竹林山间,知行合一。
他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景盛如名般景色宜人,处处盛开着鲜蕊的花,约莫有二十六层的高楼。
仰面望去却有一丝压抑感。
临近小区保安亭,走来一名穿着嫩白色花苞裙的女孩,踩着红果般的小皮鞋,与她擦身而过。
发顶正上空的高楼蓦然往下坠落物什,寄秋来不及细看。
“小心——!”
她扑身护住她。
霎那间意识迷蒙,沉重的眼皮半阖着,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微弱的天光里,她望见口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掉落在地。
落进了泥泞的雨后污水里。
暖阳驱散了乌云,保安亭里传来悠扬缱绻的歌声——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几句是非也无法将我的热情冷却,
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
空寂的黑暗里,寄秋竟感到一丝慰籍,能在临死前听见周杰伦的七里香,也真是值了。
恍惚想起身旁路过的声音,即将2023年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她最想做的事,是回到过去,救他于火海。
意料中的疼痛未传来,身体遁入一片空旷虚无的黑暗里,耳旁寂静得恐慌。
她挣扎着想逃离这片黑暗,身体却始终无法动弹,沉沉地往深渊尽处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