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泛着冷意，苏柒安打开窗户，她穿着吊带睡裙，冷风侵袭着她的每一个毛孔，外面看去街道冷冷清清，倒是小区门口有一个推着车子卖小笼包的女人，已经卖了将近十来年。
她把窗户关上，拉上了白色的纱帘，临北的气候干燥，床头插着加湿器，雾气从加湿器里面冒了出来，她走过去把加湿器关了，拿着衣物去了浴室。
里面雾气氤氲，镜面沾上了水雾，少女胴体白皙，四肢纤细，腰肢细软，胸脯挺翘，花洒从头顶临下，她闭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很多画面，每一帧回忆都弥足珍贵，而这些回忆在她的脑中越来越淡，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恍惚，他真的存在过吗？真的不是自己的臆想吗？
她换上了素色的衣衫，裙摆长及小腿肚，外面再搭配一件长款的风衣，长发用一根簪子挽了起来，端庄秀丽，让人不敢亵渎。
她下了楼，荣叔知道老太太今天要跟七七去庙里，一大早给他们准备了早餐，素包子，油条，清粥。
这是老太太的习惯，如果是去庙里，当天必然是三餐都是素菜，不沾荤腥。
“外婆呢？”
苏柒安边拉开凳子，边问道。
“二老已经吃完早餐了，出去外面晨练去了，这是留给你的早餐。”
“荣叔，你呢？吃了没”
“我已经吃过了，试试荣叔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谢谢荣叔，小记得小时候最爱荣叔的炸的油条了。”
“你这孩子，跟荣叔还客气什么，荣叔明天再给你做。”荣叔笑着说。
“嗯。”苏柒安眉眼弯弯地笑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开始吃早餐，荣叔欲言又止，有些话终究没有说出来，逝者如斯，痛苦的终究是那些活着的人。
*
苏柒安坐在车里面，她跟老太太坐在后座，她望着窗外，车子沿着山路开，寺庙在寂静的山里，山两边被树木所包围，山路崎岖，车子开得不快，很稳。
老太太看着她孤寂而又单薄的背影，却又无法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那种无力感让她更为难受。
天边一片金色，晨光从窗户已经透了进来，照在她的脸上，皮肤透亮而白皙，眼里却没有半点生气，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麻木，阳光能照在人的表皮，却无法照亮她昏暗的内心。
寺庙到了，有个小和尚拿着一把木扫帚清扫阶梯上的落叶，苏柒安踏着楼梯，扶着老太太，山间风大，她停下脚步，帮老太太把扣子系紧，把她落在脸颊的白发撩到耳后，冲她笑了笑，却让人觉得格外心酸。
小和尚看到来人，停下扫地，下楼梯朝他们走了过来，本来想双手合十，结果一只手握着扫把，单手合起来朝她们行礼。
“你们好。”
苏柒安也双手合十给他回了个礼，说道，“小师傅，您好，我们是过来参拜的，昨天也有跟主持通过电话了。”
小和尚听到说跟住持联系过了，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手机，”两位稍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老太太悄悄说，“现在的小和尚还挺与时俱进，都随身携带手机了。”
苏柒安反倒镇定很多，现在很多寺庙都开通了社交平台的网络账号，拍拍庙里僧人的生活，讲解佛经，搞什么开放日，玩得花样也很多，现在寺庙的竞争也很大。
毕竟现在的年轻人，在上进与上学之间选择了上香，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了求佛，主打一个封建迷信。
小和尚打完电话了，把手机收了起来，又放回了口袋里面，扬起一抹营业性的笑容，把假笑贯彻到底。
“师父让我带你们过去，我给二位带路。”
苏柒安觉得这个小和尚还挺有趣的，跟她以往见到的小和尚不太像，而且这年纪看着应该跟他们差不多。
“那你不扫地了？”苏柒安调侃她。
小和尚又开始假笑，“等会安排我师侄过来扫。况且有句话说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苏柒安愣是没有听明白扫地跟这句话之间的联系，觉得这个小和尚纯粹是装文化人。
三人踏着阶梯，晨光从树木间落了下来，光影稀稀疏疏，苏柒安听到了鸡叫的声音，还有远处流水的声音。
小和尚推开寺庙门，门前有一棵大榕树，挂着很多红色的带子，都是信男信女在佛前虔诚许下的愿望。
过了会，他们见到了小和尚口中的师侄，一个胖胖的中年和尚，面相看着有点凶，见到小和尚的时候，恭敬行礼问好，“师叔早上好。”
“师侄，这两位是师父的贵客，我先带他们去见师父，麻烦你帮我去门口扫一下落叶。”
“好的，师叔。”
苏柒安：“……”
有点幻灭，俩人的身份简直是颠倒了过来。
小和尚带了他们去后院，老太太说，“七七，你不用陪着我过去了，你去前殿吧。”
“好，我去前殿上炷香。”
“我带你去吧。”小和尚说道。
然后又对着老太太说，“老人家，麻烦您帮我转告师父一声，我就先不过去了，我陪这位女施主去上个香。”
老太太说道，“小师傅，谢谢你，我一定转告主持。”
苏柒安总觉得这个小和尚稀奇古怪的，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等老太太走了之后，小和尚看了她一眼，开始装模作样，“这位女士，请您把眼睛收一收，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帅，但小僧是出家人，已出红尘，从此皈依佛门，常伴青灯古佛。”
“……”第一次见到比白阑听还自恋的人，还是个小和尚。
苏柒安说，“但是我总觉得小师傅六根未净，心也不静，出家人不是都是心外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吗？怎么会在意自己的样貌。”
小和尚：“……”
小和尚笑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然得珍惜。不过皮相终究是外在，容颜易逝，美人迟暮……”
苏柒安觉得这个小和尚又在胡扯，兀自往前走，小和尚还准备往下讲，结果发现人已经走到前头，赶紧追了上去。
苏柒安走过长廊，看到院子里面的井水，井边放着一个木桶，木桶上面系着绳子，院中种着很多花草，还有一棵百年的参天大树，风一吹，树叶便落了满地。
小和尚嘀咕着，“等会又得扫地了。”
苏柒安笑了笑，这小和尚虽然满嘴大道理，但心性却一点都不像个出家人。
走过长廊，来到殿前，可以看到大雄宝殿的佛祖镀着金身，宝相庄严，睥睨着芸芸众生，门前的六角鼎里面烧着香，烟雾缭绕，如梦似幻。
苏柒安手持三炷香，跪在蒲团上，举着香烟，望着宝相庄严的佛祖，菩萨，世人拜佛，所求不同，但终究是红尘之事，她的所求，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已故亲友。
“哥哥，如果有下辈子，投胎做个普通人。”
这是她每年所求。
寺庙里面每年都供奉着长生牌，为生者祈福，向佛祖祈求长生，而在这庙中，有一个长生牌，为死者而立。
苏柒安把香插入香炉中，回头望了一眼神佛，越过门槛，走出这肃穆的大雄宝殿。
她刚到门外，就听到小和尚在偷偷打电话，“你到了没呀，我在这山上快无聊死了，要不然你在山下帮我带点小龙虾，螺蛳粉什么的，我的嘴都快淡出鸟了。”
不知道对面说什么了，然后小和尚，“行行行，我不吃还不行吗？我的PS5有带了吧，还有我托人帮我从国外买了手办，寄到你家去了，你留意签收一下。”
“先挂了，等会过来再说，不然等会被师父知道了，我又得扫山。”
小和尚挂了电话，刚转身准备去殿内看看，就看到苏柒安站在身后，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明晃晃地看着他，差点把他吓得够呛。
他咬牙切齿，但是又得笑着，“施主，这么快就拜完了，要不要试试我们庙里的斋饭。”
苏柒安看到他强颜欢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行了，你也别装了，怪累的。”
小和尚看着她，”既然这样……那我就不装了，真的挺累的，我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别走呀，陪我聊聊。”
“行吧，跟我来。”
苏柒安跟着小和尚溜到后厨，他去后厨偷了一串葡萄，带着苏柒安找了个隐秘的位置，那地方有张躺椅，他直接睡在躺椅上，姿势多少有些粗鲁。
“你真的是和尚？”苏柒安很怀疑他的身份。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没有人真的能跳出世俗之外，包括我师父，一样要为院里的香火钱忧愁。”
他懒散说道，往嘴里扔了一颗葡萄，把核吐在一旁的垃圾桶里面。
苏柒安这时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垃圾桶。
“那你呢？为什么要当和尚？”
小和尚笑笑，“无可奉告。”
又反问她，“你呢？年纪轻轻为什么要求神拜佛。”
她说，“因为一个人。”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还有五阴炽盛苦，无非就是这几种。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师父已经跟我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坦荡，没有任何同情，也没有调侃，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说，人真的能长生吗？”
小和尚笑笑，“我不知道，也许在另外一个平行时空，多维空间里面，那些离开的人正平安的活在那个世界，也许将来科学进步了，实现了人类的永生也有可能。”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对着苏柒安说道，“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我朋友过来了。”
“再见。“
小和尚匆匆忙忙地走了，苏柒安坐到躺椅上，椅子轻轻摇晃，风轻轻吹着，寺庙里面安静祥和，总能让人的心安静下来。
渐渐地，眼皮开始打架，她睡着了，陷入了梦境里面，回到了小时候。
男孩在草坪上拍着篮球，她的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妹妹，哥哥教你拍球好不好……”
*
小和尚坐在庙门口，手托着腮帮子，神情忧郁，嘴里嘟囔了句，“怎么还不来呀。”
过了会终于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踏上了阶梯，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冲着那人招招手。
陈斯恪捏了捏眉心，昨天家里面聚餐，他睡得比较晚，一大早又被微燃给吵醒了，叫了车来这山上给这家伙送PS5，还要吃什么螺蛳粉，小龙虾，他直接让他“滚”，一大早去哪里弄这些东西给他。
等陈斯恪走近了，微燃搂着他的 肩膀来了个熊抱，“哥们，你可终于来了，你不知道兄弟在这山上过得多惨。”
连声音都带了哭腔，朝着陈斯恪哭诉，“你敢相信，哥们已经半年没有吃过肉了，天天都是素材菜，这日子真不睡人过的。”
陈斯恪毫不留情地推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暑期的时候下山找我，吃了一顿烤肉，一顿海鲜大餐，还有各种小吃。”
微燃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尴尬，反而义正言辞道，“施主，那是微燃吃的，小和尚我是无尽，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陈斯恪冷笑，“我手机里面还有视频，要不要我发给主持。”
微燃立刻瞪大了双眼，捂着自己的心脏，像个戏精一样，“施主好狠的心。”
“我还有更狠的，你信不。”
“我信。”微燃说道。
微燃也不跟他耍宝了，用仅剩的一点良心关心好友，“你吃早餐了吗？我去偷……拿点斋菜给你吃。”
陈斯恪无语，这家伙竟然没有被主持扫地出门。
“还没有，一大早就被你的电话吵醒了。”
“走，哥们带你吃早饭去。”
微燃说得早饭就是，他用一次性碗装了点腐竹粉丝青菜，味道寡淡，两人坐在后门的台阶上，陈斯恪端着碗，也不拘着，大口大口吃着。
后门鲜少会有人过来，多是树木丛林，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后山，春听鸟叫，夏听蝉鸣，秋观落叶，冬望落雪，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景象，这是微燃最爱待的地方，他在这里，常常能安静下来。
“阿恪，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正常了很多。”微燃如是说道。
陈斯恪停下了手上的筷子，等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才说道，“微燃，你本来就是正常人。”
微燃望着远处，金色的太阳笼罩着远处的丛林，白雾也消散了，他笑了笑，在他们家里面，一个百年家族里面，他是所有人的威胁，人人厌恶他，却又讨好他。
“你不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安慰我，我也不爱听，我觉得现在这日子挺舒服的。”
陈斯恪说道：“是挺舒服的，只是寺庙里面的和尚倒霉罢了。”
微燃：“……”被拆穿了。
这时候微燃的手机响了，主持的声音通过电话传了过来，声音不大，却很浑厚，极具穿透力。
“无尽，你去哪里了，前殿来了很多人，你还不赶紧去招待。”
微燃把手机拿远了，等主持差不多说完了，再把手机放到耳边，“师父，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走吧，带你逛逛这百年古刹。”
晨光笼罩着这古刹，烟雾中菩萨低眉，俯瞰众生，看尽三千繁华。山寺大门已开，上香的人也络绎不绝，微然被几个女生缠住了。
“小师傅，你们这里求财神灵吗？”
“你们庙里求签要怎么求呢？”
“小师傅，你有微信吗？我想学习一下佛法，还有那个叫什么《金刚经》是吗？”
同行的伙伴都懒得拆穿，你那是学习佛法吗？你那是馋人家的身子。
佛祖面前，实在是罪过呀，连出家人都不放过。
微燃又开始营业假笑，耐心回答。
“我们这里求财神，求姻缘都很灵。”
“求签的话要去找我师叔，他在大殿里面，具体流程可以询问他。”
“出家人不用微信，不过我们寺庙有社交号，你们可以搜一下，我们主持偶尔会直播讲解经书。”
出家人不用微信，出家人说谎倒是信手拈来。
陈斯恪默默离开，逛到了榕树底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弓着腰，俯身在书桌上写红色的丝带，她今天穿得很素净，头发哪怕是随意用一根木簪子挽起来也好看，她的神态很认真，仿佛周遭只剩下她一个人。
苏柒安写完了之后，准备绑到树枝上面，刚才有个和尚跟她说，丝带绑得越高，愿望实现得几率越高。
她踮着脚，手臂抬得高高，但总是差那么一点，才能够得到她看中那根树枝，突然一只手把她手上的丝带拿走了，绑了上去，打了个结。
苏柒安回头望去，想到了一句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