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连忙拉着我回礼,道:“苏戡兄见笑了,只是……”话未说完就被老人带进庭院,一番寒暄后直入内室;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满洲国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光绪年间在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时和爷爷相识,并因为一些事情结谊。老人屏退左右,爷爷留下我相陪,叹道:“苏戡兄,满清大势已去,早前听闻你寓居上海,题海藏楼,办读经会,多逍遥自在,为何又趟这摊浑水?更何况现在是替倭…寇,日本人办事!”爷爷顿了顿,把倭寇的称呼换成了日本人。
“鹤轩,外人如今都骂我汉奸、国贼。你我相识多年,你应知我!”老人双目炯炯,望着爷爷继续道:“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我郑孝胥何须图名利二字?名,我年少辅佐中堂大人(李鸿章)、香帅大人(张之洞),后推动立宪运动,督办铁路;首提’同光体’,可谓谁人不识?利,书法界有北于南郑之说,我一字千金,当年题’交通银行’四字,我便得大洋四千;我又何愁这黄白之物?”
老人指了指室内四周,道:“看看我这国务总理大臣的寓所,除了些许字画,还有何物?又需何物?鹤轩你应知我啊……”我顺势又打量了下房间,确实从屋外到内室,整个院落非常简单,占地极小,也只是普通殷实人家的居所;实在很难想象是堂堂满洲国二号人物所在(当然,日本人除外)。我又看了看室内挂着的字联“乱峰出没争初日,残雪高低带数州”,清刚、遒劲、凝炼的字体,难道真是字如其人?
“哈哈,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嘛!”爷爷笑着摆摆手,脸色又严肃起来:“当年我从京城离开,实在是满清气数已尽,民主共和深入人心;大势所趋啊……”
“可你个老儿,偏偏就在京城边天津卫待着,不就还是想看着那片龙气?”老人戏谑道,又叹道:“哎,我辈读书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咱们俩身上都有副担子,你是祖祖辈辈的守龙之责,我是脱不掉的天地君亲师。所以我说你应知我……”顿了顿,又道:“皇上对我恩重如山,信任有加,一直视我为师;士为知己者死,唯此而已!”
“什么?皇上?”爷爷惊道:“皇上不是早就退位了,在满洲国不也是只称执政吗?”
“那是以前,下月一日,会在长春郊外杏花村称帝,改国号为满洲帝国,年号为康德”老人缓缓道,脸面木然。
“这不是沐猴而冠,天大笑话嘛”爷爷皱眉道:“苏戡兄,你是明白人,有没想过世人之评价议论,有没想过身后之骂名?”
爷爷还想说下去,被老人摆手止住,他平淡道:“十多年前,我奉皇命入京,离开上海时就把一切已置之度外;这么多年和日本人打交道,旧时朋辈陈衍、广生等,都与我绝交!对我来说,就是了却君王天下事,哪怕生前身后名,哈哈!”老人苦涩笑了笑,头上的华发很是显目。
可能有些疲惫,老人揉了揉太阳穴,又道:“不提这些,这次请你前来实是有事相求,之前寄你的信件照片看了吧;鹤轩你有什么说法?”
爷爷没有马上回答,掏出信封,抽出几张照片递给我,道:“宇娃你看看,考考你。”我小心翼翼接到手中,知道这是西洋传过来的技术,不过已经比较普及了,天津卫就有好几家照相馆。相片比较晦暗,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陡峭的山峰,几根细长的岩石突兀而出;不对,那不是岩石,我凑到眼角仔细一瞧;天啊,竟然是铁钉,这是多么硕大的铁钉啊,能死死的钉在山峰之中,最少有十几米长,数米粗!还隐隐能看到蛇形的铸纹。
“风水钉!”我脱口而出。这是一种人为改变地方风水的术法,相传秦始皇出巡天下,有术士进言金陵山势俊秀,有王气透出,五百年后必出君主;始皇惧之,便用的此钉去锁风水,然而金陵王气极盛,单凭此法竟镇压不住,便请教高人,截断了方山、狮子山、马鞍山;还引淮水贯穿金陵,通达长江,最后又改金陵叫“秣陵”。自此后,金陵再没出过帝王,唯一的明太祖短命,钦定的继承人建文帝失踪,之后成祖迁都,兴建八臂哪吒北京城,又是一段佳话。
“宇娃你再仔细看看铸纹,还有这照片到底拍摄何地,苏戡兄?”爷爷问道。
老人端起茶盏,酌了几口,又眯了眯眼,咬牙道:“这里一共五张照片,是高价雇佣的德意志顾问拍摄的,地点就是我大清龙兴之地启—运—山!”老人胸口急促起来,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什么,启运山!”爷爷大惊。
“是的,当时拍摄时才五座山峰,现在估计我大清启运十二峰都已经被……”老人似乎不忍说下去,起身踱步几圈才又讲述:原来,民国二十一年,也就是两年前,溥仪在日本策划下建满洲国,准备去永陵祭祖;结果发现整个永陵镇都被关东军严密守护,就连他这个名义上的元首都不能进入。百般打探下,听到一些风声,由老人秘密委托德意志人,辗转一年多才拍出这几张珍贵照片。据德意志人讲,日军在镇上设高炉,炼铁柱,并铸成神秘花纹,最后又钻开山峰,浇筑进去。
“陨…龙…钉!”爷爷面色沉重:“当年日本人在高丽就是用此手段,禁绝地方龙脉,导致王朝倾覆,一蹶不振。但我堂堂华夏,龙之祖国,想要如此完全是天方夜谭,日本人不蠢,他们一定另有所图。”
“哎,鹤轩,这就是我请你来此的原因!甲午之后,日本国势蒸蒸日上,胃口越来越大;妄图吞并我泱泱中华。看看这满洲帝国,我虽为总理,实则无权,朝政都被日军层层把持;我也只能虚与委蛇,苟延馋喘而已……”
老人忽然走到身旁,拍了拍我肩膀,道:“我和你爷爷这辈虽然还老骥伏枥,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未来还是靠你们了,哎,年轻真好!”说完目视远方,似乎怀念起当年书生意气,指点方遒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