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树和蒋菡蕴入水的一刹那,六号房门上圆环中的画面静止不动了,门外一直坐着在看戏的梁小树被一道吸力拉进了那副画面里,跟里面的那个闷蛋儿合为一体,掉进了憨包泉里,须臾便沉到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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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树怀里抱着的蒋菡蕴在他入水的那一刻便不见了,跟前几次的失踪一样,仿佛从来就没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身上刺痛的感觉也消失了,他低头一看,大腿上的枪伤没有了,身体完好无损。
水底正中央坐着一个老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老人四周的地面上,环绕着七个空心的白色圆点。
这是泉底吗?还是进了七号房间?梁小树心里嘀咕道。
那个老者正对着水面发呆,见小树沉下来,微笑着招招手,“来,坐到我身边来,快要开始了。”
他纳闷地问了一句:“老丈,什么要开始了?”
老者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莫吵,莫问,看过你便知晓。”说完就再也不作声,只是静静的坐着仰望水面。
梁小树发现,自己心里的话又能被人听到了,虽然有些意外,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早已见怪不怪,不把它当回事情了。
他学着老人的样子,在后者身边正襟危坐,一样抬头望着头顶上发呆。
一炷香后,水面上的光线暗淡了下来,日头落下,月亮升起。
这是一个皓月如洗的夜晚,借助头顶明亮的月光,透过清澈的泉水,可以清晰的看见泉边竹林外,站着两个长袍马褂的老年男人和一个一身短打装束的精瘦老者,耳边也能清楚听到他们的谈话。
“安左,我老哥俩代表娄梁两族上下几百口人,跪谢你的大恩,我梁长庚今生无法相报,来世愿做牛马,任由你差遣!”三人中体型略显富态,身穿蓝色马褂,最年长的那个说着说着,倒头便拜。
旁边身着藏青色马褂的另一个高瘦的老者也和梁长庚一起,对着身前稍显年轻一些的老人双膝跪地,连连叩首。
那个被梁长庚唤作安左的老人赶忙上前扶起他俩,不愿受此大礼:“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老从辈分上来说,长我两辈,是我本家大爷;从年纪上来说,你二位都比我年长;从身份地位上来说,你们一个是族长,一个是长史,都是娄梁族的领头人,是官家册封的,怎可对我这平头百姓行此大礼,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那个身材高瘦的长史娄尊木甩开梁安左搀扶的手臂,不由分说的继续叩头:“论辈分,你是我的太公一辈,这份礼当受得起的;论此次所行之义举,堪比义薄云天的关圣公,我这几拜,不足挂齿矣!”
左边的娄尊木非得要拜,右边的梁长庚也是一般无二,忙得梁安左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声音便不知觉的高了起来:“族长,长史,你们莫再逼我呀!”
自觉动静太大,泉边三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水底的梁小树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不一会儿,三人就在梁安左的身上绑上了两块大石头。
立在泉边的梁安左最后看了一眼在竹林里做着入水法事的族长和长史二人,口里十分平淡地说了一句“只可怜己亥日后要吃百家饭长大了”,便义无反顾的一头扎进了水潭里。
入水之后的梁安左的经历,与之前梁小树看到的,梁己亥掉下水潭的过程完全一样,不同的只是两人的表情,一个沉着冷静,一个略显慌乱。
“现在你可明白了?”坐在梁小树身旁的老人问道。
身边的水瞬间褪去,憨包泉底下的所有景物都变换了模样,四面和顶上出现了白色的墙壁,他们身处在一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屋子里。
梁小树惊奇的发现,自己身边的这个老人,赫然就是刚才那个故事中的主人公之一——梁安左。
“太公?你就是安左太公!”他瞪大眼睛跳了起来。
老人笑着点头:“没错,我是梁安左,孩子,这些年,己亥和你都受苦了。”
“太公,你知道我?你认得我?”
“是的,你们过的每一天我都知道。”
“呜、呜、呜,太公,他们逼我,他们逼死了老汉,还要杀我,凤台婶子,菡蕴,都因为救我被他们害死了……”梁小树扑进老人的怀里嚎啕大哭,突然间找到了亲人,满腔的愁怨顿时都倾吐了出来。
梁安左慈祥地摸着小树的头,一边安慰着,一边问道:“那你现在想如何做?想杀了他们,为己亥、凤台和你的小菡蕴报仇吗?”
梁小树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看着太公,眼里充满了仇恨:“要,我要报仇,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还记得己亥留给你的那个小铁盒不?”梁安左从小树的衣兜里找出那个方盒,在手里摸索了两下便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根散发着银色光芒的长条状物体,“现在,你只要把它折断,憨包泉方圆五百里内,不会再有活物。”
说这话的时候,梁安左面无表情,只是淡漠地看着男孩,等待着他作出选择。
梁小树从太公手里接过那根银光棒,握在手心里,忽然感觉像是托着千斤重物,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脑子里天人交战,一会儿魔鬼诱惑,一会儿天使出现。
“让他们去死吧,追名逐利、贪得无厌,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小人,全都死有余辜!”
“害你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外面还有很多像凤台婶子一样无辜的人!”
“动手吧,把它折断吧,爱你的人都已经死去了,老爹、菡蕴、凤台婶,剩下的,都是你的仇人!”
“你亲眼看见老爹死了吗?不,说不定他还活着。没错,菡蕴和凤台婶子都是因为救你而死的,难道你希望自己和那些杀人者一样,也成为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吗?”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人家都能牺牲你,你又为何不能让别人牺牲?来吧,我的英雄,作出你的决定,开辟属于你自己的天地,在毁灭中永生,你会成为史上最伟大的人物!”
“阿弥陀佛,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少来那些佛家假惺惺的说教,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故事都是和尚编排出来骗人的,不要相信,人性本恶,欲望是人的本能,知行合一,心中所想,去做便是,不要压抑,释放它吧!”
“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可怜,可叹,你只知‘知行合一’是始,却不知‘致良知’为果,‘知行合一’乃是表,‘致良知’方为本!”
脑子里争执的声音消失了,手中的光条,折与不折,就在他一念之间,外面的世界是人间还是地狱,也在他一念之间。
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重要,居然能瞬间决断所有生命的生死。
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
知行合一为表,致良知为本!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梁小树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原本握紧银光棒的手松开了。
“太公,我明白了,原来心中的善恶,都只是借口,没有了身体这具躯壳,善恶便不复存在,天地间万物的平衡,方才是知行合一的目的。”他原本灰暗茫然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彩,如醍醐灌顶一般,萎靡不振的身体也在刹那间恢复了活力。
梁安左瞪大了眼睛看着梁小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那番话是你自己悟到的吗?没有人告诉过你?”
小树将手里的银光条递回给安左,惴惴问道:“太公,我说错了什么吗?”
梁安左不无怀疑的绕着梁小树走了一圈:“你真的只有十二岁?不是穿越的吧,民国的躯壳里住着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
“穿越是啥子意思,太公,你说的话我咋个越来越听不懂了,就跟那个人一样。”
“心中的善恶,只是借口,没有了身体这具躯壳,善恶便不复存在,天地间万物的平衡,方才是知行合一的目的。”梁安左将小树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继续那个问题,“这句话,是你自己想到的?”
“啊!太公,就是刚刚想到的。”
梁安左欣慰的点点头:“你能在短时间里抚平内心的仇恨,已经难能可贵了,还能意外的悟到这一点,更远超我的预期。”
他忽然大笑了起来:“好,很好,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我的眼光不错,没有看错人。”
说完,他站起身来,右手打了个响指,“闷蛋儿,考验结束,你是这两百年来,娄梁族第一个有潜质成为‘银翼锐骥’的人,我可以收你这个学生了。”
在梁小树诧异目光的注视下,梁安左身材相貌完全变样,头顶上一头飘逸的白发,双眉间一道凌厉的月牙纹,站在他面前的哪里还是什么安左太公,根本就是那个来自2115年的“世间人”。
他们所在的空间,正是那个充满了各种肥皂泡一样的悬浮物体的地方。
“世大哥,原来是你!”小树惊呼道,“我们原来一直在这里,根本就没动过。难道,前面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