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梁富琛的话音一落,祠堂里便开始骚动起来,惊呼声、重重的吸气声、叹息声,连成一片,整个祠堂顿时沸腾起来。
“己亥,还真给你个瓜娃子说中了,夔神印丢了!”娄荣骏惊叹道。
“我就那么一说,哪晓得真的不见了。”梁己亥也是惊诧莫名,这么一件平时防护严密、九成九的村民连见都没见过的密宝,怎么说丢就丢了?
“我原来就说,这印宝放在祠堂里不行,早晚被人惦记,现如今果然!”坐在梁己亥前面的一个瘦削的村民说。
“你啷个晓得那印宝是放在祠堂里的,说不定一直在族长屋头,说它在祠堂里都是唬人的。”瘦削村民左边一个黑胖子说。
“管它是在哪里丢的,现在丢都丢了,你说咱们村子是不是就要大难临头咯?”右边一人问。
“难说,反正祖宗是这么传下来的,夔神异日啥子尽……后面怎么说的,德娃?”黑胖子拍了拍身前一个白面书生气质村民的肩头,问道。
那被唤作德娃的白脸书生面色沉重,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默念道:“夔神异日归愁尽、心海守一舞苍生、无虚天火连月横、一喑一疾下元崩。”
黑胖子继续问书生:“德娃,你是咱村里的秀才,你说说,祖辈传下来的这话是个啥子意思?”
“这个嘛,其实很简单,‘夔神异日’,有两种解释,一种说的是咱们的印宝有一段日子可能会出事,一种说的是印宝到了换地方或者换主人的那一天;这‘归愁尽’嘛,有三种解释……”白面书生摇头晃脑的准备开始掉书袋。
“等一哈,等一哈,”黑胖子打断了书生的话,“你讲的这些我根本都听不懂,反倒是越听越糊涂,你说简单些,到底是啥意思?”
书生有些气闷,翻了翻眼球:“简单说就是,如果夔神不见了就会有灾祸降临!”
“哄……”一听到灾祸二字,祠堂里顿时又喧闹了起来。
看见院子里众人议论纷纷,坐在前面椅子上,年纪约有六十出头的族长娄安贤站了起来,两手向前张开,虚空摆了几下:“大家莫要慌乱,都静一静,静一静!”
族长到底是有些威信,他一开口,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娄安贤伸手点了点白面书生,脸色略有几分不满:“娄显德莫妄言,祖宗传下来的箴言是劝诫子孙后代的,并非预言灾祸,你休要蛊惑人心。
娄显德撇撇嘴,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旁人看不到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甘与嘲讽。
娄安贤见安抚了众人,便重又坐回到椅子上,润了润喉咙,慢慢的,而又是语气沉重的,向祠堂里的族人和坐在堂前的两位外来官员讲起了族宝的事情:
这族宝名字叫“夔神印”,一直以来,仅有少数的两三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只是在历届族长接替的时候,才由老族长传递给新族长。整个族群中,知道有这个事物,并且清楚它存放之地的,除了族长外,就是长史,在几十年前,甚至都不为族人所知。
上一届族长因为年老体衰,忘性越来越大(按后世医学来说,应该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为了不致将族宝泯灭,便在清醒之时,提前将族宝之事告诉了自己的家人,这才一传十,十传百,让夔神军印的秘密被所有的族人知晓。
起初,因为宗族的严规和族人的自律,这个事情依然是娄梁两族最大的秘密,大家也都恪守不外传的族规,但从前几年开始,不知道怎么着,渐渐的远近乡邻也有所耳闻,风声越传越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从夔神印的秘密传出去以后,村子里便会经常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外乡人,打着探亲访友,算命卜卦,化缘要饭等各种招牌,在村民中打听关于族宝的消息,让这个一直平平静静,很少有外人来临的小村镇,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后来连京城里都听说了,派官员下到县里打听情况。原本一直由村里自己选定的里正之职,今年年初也由县里委任的石国良担任,似乎同样是为了夔神印而来。
“要说这夔神军印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老朽我也只是听上一届的梁族长说起,可是从未亲眼见过。”族长娄安贤扭头看了身旁的两位官员,惨然一笑,继续说道,“今年除夕之后,我和富琛商量过,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大家说说,咱们干脆把族宝献给县里,或者送到京师,让真正有能耐的人好好琢磨琢磨,如果有高人能找出这个物件的神奇之处,也算咱娄梁人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未曾想,这事儿还八字没一撇呐,东西就先丢了,唉,这可如何是好……”
里正石国良听娄安贤说道这里,和坐在上座的黑呢子大衣的中年人对了下眼神,接话道:“今天和郭大人来到娄梁镇,本是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传说中的娄山关的镇关之宝,看看它到底有何玄妙之处,却没想到如此不巧,宝贝居然不见了……”
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似乎是在怀疑娄梁村的人有意欺瞒他们。
那身穿黑呢子制服的郭大人摆摆手,打断了石国良:“育成兄听闻宝贝失踪,心里有些急切,言语不到之处,还请娄族长和各位娄梁镇的父老乡亲海涵。所谓关心则乱,石大人也是无心之语,诸位请放心,国不与民争利,我郭弛铭在此发誓,北洋政府绝对不会对夔神军印有一点觊觎之心。”
石国良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唐突,忙起身弯腰致歉:“确实如此,鄙人口无遮拦,恕罪恕罪!”
郭弛铭点点头,又道:“既然娄梁镇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本官一定电告省府,早日派遣得力人手来协助娄梁族,找出失踪原因,争取找回贵宗族的传世之宝,如果能找到窃宝之人,定以国家法度严厉处置,绝不姑息。”
娄安贤听到这话,赶紧站起来表态:“感谢郭大人对于小族的厚爱,我等一定举全族之力,配合朝廷来人,寻回我族镇宝,如幸能完璧无损,鄙人代表娄梁两族所有族人,定将此物献给朝廷,绝无戏言!”
“娄族长,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朝廷了,只有国家,你我都是国家的一分子,都是国民。”郭弛铭纠正道。
“是,是,国——家,国——民。”虽然听不太懂意思,但鹦鹉学舌,娄族长好歹还是会的。
“错、错、大错特错,不知郭大人说的这国乃哪一国,这民,所指的又是哪一国之民?”祠堂外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
从祠堂大门走进来一个带着西洋眼镜,身穿蓝色棉布长袍的精瘦中年男人,尾随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穿着暗红色马褂的矮胖子,胖子的后面则跟着七八个一身短打装束的年轻壮汉。
看见矮胖子进来,坐在前面高背木椅上的石国良腾地站了起来,一溜小跑过来,欠身作揖道:“张副议长大驾光临,怎么事先也不通知一下小弟,小弟好安排车马相迎啊。”
原来这个矮胖子是县议事会的一个副议长,姓张名锡阳。
面对石国良的热情,张锡阳只略一拱手算作回应,便向他介绍身前的那个蓝色长袍男子:“这位是南京政府的王志强专员,来川黔两地考察民风的。”
石国良风向转得极快,立刻堆满笑脸,热情洋溢地与原本被他晾在一边的王专员寒暄起来。
见此场景,长桌后面的那几位也坐不住了,族长娄安贤、长史梁富琛两个互相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向门口这一堆人围拢了过去,台上只有北洋政府的代表郭弛铭一人如磐石般安坐不动。
“今天到底还议不议事了?不议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娄梁村民中有一个人叫嚷了起来,“夔神是我娄梁族的镇宝,干外人何事,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好事之徒。”
说话之人叫梁乐逸,村里私塾的先生,管事梁安然的三儿子,平素就是一个心高气傲,任性不羁的人,看的入眼者,你就是打他骂他,取光他家里的财物,他也青睐有加;看不顺眼的人,你就是倾囊相与,也难得他一个好脸色。
梁乐逸他爹梁安然听到了小儿子的这番不恭之语,急忙从前面第一排位子上跳起来,骂骂咧咧地朝儿子坐的方向跑来:“你个不肖子,嘴里胡说个啥,娄梁族有这样对客人说话的吗?”
梁富琛见状也对着那几拨来客拱手赔罪:“乡下粗鄙之人,少了礼数,还请几位大人海涵。”
那个从南京来的王志强笑着摆摆手:“这位乡亲说的在理,我等确实来的唐突,恕罪恕罪,大家议正事要紧。”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位就是本镇的先生吧,读书之人多明事理,”独自一人坐在台上的郭弛铭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向梁乐逸问道,“依君之见,这娄梁族宝失窃之事,该从何处议起?”
梁乐逸面对着两位高高在上的政府大员,一点儿怯意都没有,打人群中站起来,同时一手将他身旁的一个黄脸青年也拽了起来:“显宗,你说,不要怕,把那天你跟我说过的话,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
“说就说嘛,你拉扯个啥。”青年娄显宗甩开乐逸的手臂,整理一下被扯歪了的衣服,颇有些不高兴,“昨天晚上,我从贵华爷家打完麻将出来,路过祠堂的时候,远远的看见有个人影从祠堂院墙上翻下来,落地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个鬼影子一样,走路的时候还一头低一头高的,吓了我一大跳。”
“那你看清了那个人长得啥子模样?”站的地方离娄显宗不远的梁富琛问道。
“我那时候以为撞到鬼了,吓得不得了,哪里还敢看他长得啥子样,只晓得赶紧往屋里跑。”
“一头高,一头低,莫非是个瘸子?”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
瘸子?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梁己亥身上,因为村子里腿脚不灵便的只有他一个。
梁己亥感觉到了大家目光里的异样,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连手都少了一只,啷个爬得上那么高的院墙。”说完他又用仅有的左手指了指身边的娄荣骏,“再说了,我昨晚上和荣骏喝酒喝到半夜,不信,你们问荣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