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折不知道,黄宗羲离开走出宫门的时候,被一名太监看到了。
黄宗羲被看到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名太监认识他。一年前,黄尊素被人陷害入狱的时候,黄宗羲就曾几次买通狱卒进去探望过。其中一名狱卒,是太监的好友,太监经常去找他喝酒,黄宗羲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太监眼熟的。
这名太监,叫李星。
很快,黄宗羲秘密进宫面圣的消息自然就进入魏忠贤的耳朵里了。
对此魏忠贤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他觉得万岁爷嘛,想任用几个新人,这无可厚非,只是好巧不巧,这黄宗羲是黄尊素的儿子。
直到第二天,圣旨颁布,黄宗羲被任命为户部侍郎的消息再次传来,魏忠贤不由得顿时一惊!
“好巧不巧你用人用个东林党之后,那可以算了,竟然直接提拔为户部侍郎!好你个朱由检,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的安插亲信。”
由于此时的户部尚书毕自严也是中立派,但是有些慢慢倾向东林党的意思,所以魏忠贤一直在找机会安排自己的人进入户部,以图取代之。
这回李折将黄宗羲安排进户部当了二把手,户部基本就完全在皇帝的掌控之中了,对于国家目前窘迫的财政问题,相信在他俩的合作下,必能大大的缓解前期魏忠贤带来的财政赤字。
“安静了有一段时间了,我们也该让朝廷热闹热闹了!”
魏忠贤此时正与客氏商议着如何对付李折。
几日后,后宫之中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喊声:“万岁爷,万岁爷!不好了不好了!”
见王承恩急的像头失控的疯牛,李折此刻却还没意识到他即将说出口的事情有多么令人震惊。
“又慌又慌,你等会儿,喘口气再慢慢说。”王承恩此刻感受到了,果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大事不好了万岁爷!李昭仪她...宫女今早上见李昭仪迟迟没有前去给皇后请安,就去敲门,敲了半天没有回应,就去禀报了皇后,皇后带人来撞开了门,还是没有动静,直到宫女们进去,看见李昭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李折直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李昭仪,对于她的死亡,倒没有过多的伤感。
看着躺在床上嘴唇发黑的李昭仪,众人面面相觑。或许,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大部分的人只有恐惧,特别在面对着自己熟悉的人,这些宫女们内心充满了对自己未来的无尽担忧,连万岁爷的昭仪都能说死就死,何况她们,命注的苦命人,命如蝼蚁。
从发黑的嘴唇亦或是有些狰狞的面孔上,无不显而易见的表明她的死因:中毒。
与其说她是安静的“躺”在床上,其实她的半边身子已经挪到了床边,下垂的右手已经触到了地面。
在场的人,没有谁敢久视之,即使这死状谈不上那么的惨烈,毕竟她没有流出一滴血。
对于李昭仪的死,天真善良的李折难以想象是谁这么狠心下的毒手,而对于其余的后宫之人来说,这答案就摆在眼前。
“承恩,这件事你去查,一定要速速查出行凶之人,朕一定要让他付出同样的代价。”
虽说第一次见李昭仪,二人并无情分也无友谊之类的情感纠葛,但她毕竟是自己的昭仪,她是自己的人,这不仅是欺负李昭仪,更是站在自己头上拉屎。
这口气,李折要为李昭仪出,更要为自己出。
“不用查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李昭仪,并不是在后宫中孤孤单单普普通通一个女子,她有一个很要好的姐姐。
等到众人退出了屋,李折看到刚刚打断自己的皇后眼角憋了很久的泪水,已经汹涌的滚了出来,嘀嗒嘀嗒不停的落在她整洁的华服上,像是站在暴雨之下。
皇后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带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床边,抚弄着李昭仪的头发。昨日仍在身畔一起畅言欢笑的好姐妹,今天却就阴阳两隔,还有好多没说完的话,还有一起编的舞没能再好好的排练一次,还有对于故乡憧憬未能一一道来。
一年前,当李昭仪刚刚进宫的时候,她便与之一见如故。相比很多后宫嫔妃之见的争风吃醋,斗得你死我活,她俩一开始仅仅是因为同乡的缘故,有些走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俩人渐渐发现,彼此有着很多共同爱好,喜欢跳舞,喜欢诗词...等等等等。之后二人时常待在一起,但是不会因为万岁爷而勾心斗角,可以看出两人都是宽厚仁爱,知书达理之人。
除了对昔日亲密姐妹离去的惋惜与痛苦,皇后心中还有极大的愤怒。
正如这帮宫女们一样,她也清楚地知道,这起惨案背后的元凶是谁,在这高大的宫墙之内,只有一个会这么做,也只有她,敢这么做。
没错,只有客氏。
久居这深宫之中,皇后已经具备了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自己跟万岁爷的膳食每次都是由她亲自完成的,她也经常提醒身边的宫女姐妹,千万不能吃来历不明或者说有可能来自客氏安排的食物。
可是,李昭仪是一个天真的小女生,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她对于世界的认知始终是倾向于美好的。她不愿相信,身边朝夕相处或者偶有见面的人,会是坏人。
在人心难测,深如苦海的后宫,你永远不知道海下是一条可爱的海豚,还是张着血盆大口等你跳下去的大鲨鱼。在后宫的生活不是在沙滩上无忧无虑的嬉戏欢笑,而是在海面上担惊受怕的远游。
连皇后都如履薄冰,一个小小的昭仪怎敢放肆奔跑。
“皇后,你知道凶手是谁吗?为何不用查?”
李折还是一位刚刚入海的新手,全然没有意识到深海之中处处潜藏着危险,只注意到前方空中盘旋着一直盯着他的那只巨大秃鹫。
“妾以为,万岁爷还是不知道的好。”
皇后平静的语气中实则尽是对李折的关心。
“什么?这么大的事让我不要知道,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呐,那是朕的昭仪,在朕的眼皮底下害死朕的昭仪,让朕如何不过问?朕看皇后很是伤心,想必她也是你的好友,你难道不想手刃凶手,替她报仇吗?”
看着李折如此袒护李昭仪,皇后没有因此吃醋,反而感到很是安心和慰藉。
所以她知道,如果李折知道了是客氏所为,肯定想立刻杀了她,然而他又不得不考虑魏忠贤的关系,到时候,一定会陷入痛苦的纠结当中,与其看着他痛苦,不如瞒着他。
“李昭仪确是臣妾的好友,所以臣妾也很想为她报毒杀之仇,只是,这是臣妾的事,万岁爷就不必挂心了。”
皇后低估了李折对此事的决心,也不知道到,在这一句句聊天中,聪明的李折已经隐隐猜到了那个人。
“是客印月?”
皇后听到这个名字先是顿了一下,停止了哭泣,随后转过头看着李折说道:“万岁爷没有猜错,只是,知道了又如何呢?如今我们还奈何不了她,所以知道了只有徒增愤慨罢了。”
她说的没错,他们现在还奈何不了客氏,如若客氏有难,魏忠贤必定有大动作,如今他的豺狼虎豹还有很多在朝中窥伺,要动客氏,必须先将朝中阉党势力除去过半,到时候魏忠贤再有动作就要好好思量一番了,有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客氏,举全党之力与皇帝翻脸?
所以现在还要隐忍,也许是十天,一个月,或许三个月,但那不会太久,李折从来不缺跌倒了爬起来从头再来的勇气。
从小母亲的离开,就慢慢的铸成了李折坚毅的性格,他知道,自己跟别人比会少一份母亲的爱,父亲虽说对自己很好,但毕竟是男人,不注重细节,不可能面面俱到,又常常待在学校,所以自己必须更加坚强,自己强大的心灵,就由自己来炼出来吧。
“朕,一定会让她跪在李昭仪的墓前。”
李折从来没有如此坚定的相信过自己,这一刻,他的目光无比凶狠,像要杀人的利剑呼之欲出。
皇后的泪水没有再流了,不代表她不再难过,一方面她是不想再让李折担心自己了,毕竟从刚刚她转过头说完那番话的时候,李折已经紧紧的抱了她很久,不时的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尽可能的安慰这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另一方面,李折的话也触动了她,他们要化悲痛为力量,艰难磨剑,有朝一日当巨剑插入深海,一定扎得那鲨鱼碎尸万段,当迅捷的飞刃飞上长空,一定刺得那秃鹫千疮百孔。
好不容易稍稍平复心情的二人,携手走出门外,二人坚毅又有力量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约定。
“承恩,处理一下李昭仪的后事吧,不要发丧,安排一个信得过的人前去抚恤她的家人,对了,李昭仪是哪里的人?”
“万岁爷,李昭仪同皇后都是苏州府的。”
“怪不得,皇后与李昭仪要好。皇后可还有亲人在苏州府?”
“万岁爷,自从臣妾与父亲来了京城,已经与家乡的亲朋断了联系,如今十余年未曾归乡,父亲的亲人故交,应该早不认识臣妾了吧。”
没想到没多久再次提起皇后的家乡,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真是令人叹息,家乡仍在,故人魂已归。
“对了承恩,要对其家人好生劝慰,不要提中毒之事,就说,就说她是感染伤寒,不幸离去的吧,金银钱粮这些赏赐,现在国家困难,就按以前标准的三分之一吧,唉。”
“万岁爷,这些赏赐就由臣妾来出吧,臣妾马上让娇儿去卖些首饰,让她体面些吧。”
天下苦难,朝廷也提倡开源节流,但是对于皇后对好友的这份爱,李折也不再阻拦,就任由她去弥补对姐妹的照顾不周吧。
皇后的情真意切,想必那李昭仪在天上看着也会感动吧,她从来不会怪罪皇后对她照顾不周,她那么天真烂漫的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好姐姐生出怨念呢?即便是做鬼了,她应该也是一个单纯的可爱鬼吧。
李折把皇后送回了她的寝殿,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不是冷战,更没有什么赌气之类的,只是双方都还处在一个低沉的气氛当中。
李折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到皇后,也或许无言之中,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吧。
李折本想将皇后送到门口就走,在他的心中,与皇后之间,似乎始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暂且称之为“隔阂”,这倒不是说他对皇后有什么不满,不是因为所谓的跨越百年的年龄差,不是因为自己“霸占”他人之妻的负罪之感,更不是因为他看不上皇后了。
十七岁,是一个懵懂的年龄,对于感情,是有些无知的。
不过今天皇后的心情太不好了,不知是出于疼爱还是愧疚,李折决定进去多陪她坐坐。
其实愧疚,李折是有些的,他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近些天事情太多疲于应付,就没怎么去看皇后,如今皇后最好的朋友悲惨离世,面对如此丧友之痛,自己竟然从头到尾一个安慰的字都没有说出口,不愧疚,那是不太可能的。
虽说皇后是很坚强的人,但是仔细想想,她也只是一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如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万岁爷,李昭仪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了。
就算表面上已经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流露了,但是身体上的动作已经出卖了她的坚强,原本搀扶李折的手,颤抖的厉害,跨过门槛,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李折其实早就感受到了她全身的颤栗,不仅是难过的颤栗,如今已带着些害怕,恐惧。
毒杀李昭仪,既是威胁李折,也是威胁皇后,如果稍有不慎,可能下一个跌落海底的就可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