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到落花溪的时候,山林早已彻底浸入黑夜。
天上无星无月,地上大片的百子莲散发出阴森的幽光,周围一片幽静。
诡异的磷光斑驳,将原本翠绿的山林和清澈的溪水沾染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
置身其中,仿佛置身于恐怖的梦境之中。
“上次看到这样可怕的情景...还是在静西寺。”裴棠不禁咽了口口水。
惊梦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但脸上神色却比上次在静西寺严肃凝重许多。
“把岑椒唤出来问问吧。”白雅环视一圈后,对惊梦说道。
“岑椒?”裴棠和弘行茫然的对视一眼。
只见惊梦朝横跨在落花溪上的仙子石桥走去,她没有上桥,只弯腰往石桥下看去,桥下有一堆摞起来的石子。
裴棠两道浓眉微微一蹙,上次他和李长弈来这捡石头的时候瞟眼见到过,那时觉得不过是一堆普通的石子罢了。
惊梦拾起一颗石子,在堆叠的石头上敲了敲,然后又用指尖在石堆前画了个咒印,石堆内部骤然闪出水蓝色亮光。
裴棠吃惊得睁大眼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弘行却只是在水蓝色亮光亮起时惊叹了一声,脸上神情就恢复了平静。
惊梦继续轻弹指尖,石堆缓缓向两边分开,竟然出现了一座小而精致的神龛。
神龛虽小,但垂帘龛门,雕花烛台一应俱全。惊梦合十掌心,一粒红色咒灵飞入神龛,整座神龛霎那间就完全被点亮了。
龛前烛台上的火焰倏忽间腾起,一个人影从火光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有三只眼睛四只手,身高不足五寸的神明。
弘行方丈面不改色,目不转睛的望着。
“弘行方丈,”问话的是裴棠,“您是怎么做到的?”
“唔?”弘行看向身旁的裴棠,“裴博士是指?”
“啊,我只是好奇您怎么会如此淡定。我每次看到这些异世景象...”裴棠说着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发着光的三眼神明,“都会又惊又慌,虽然激动和兴奋也占一部分...但还是会被震慑,完全做不到像您这般从容淡然...”
弘行笑了笑,“裴博士,贫僧今年七十有二,诵经读典无一日敢懈怠,可越读越知自己孤陋寡闻,越看越明依旧知之尚浅,恐怕只凭这一生如何都无法参透世间妙像。无知,实在是因为无知而汗颜。”
“就比如我在这山中五十余年,从此桥上过了不下百次,可未有一次得见这桥下神明...可叹机缘浅薄时就算置身其中,从旁而过也有如眼盲...”弘行说着叹气摇头。
“机缘...”裴棠点点头,再赞同不过。
“所以裴博士,等待机缘的过程中,我们就只能抱着虔诚的心去观万物,去敬万物,遇到什么都奉为上师。这样一来,看到什么也就不会惊奇了。”弘行又说道。
裴棠眸光一闪,顿时恍然大悟,立刻拱手做礼,“裴棠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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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惊梦一脸诧异的说道,“岑椒,你知道她在为什么事情伤心吗?”
裴棠和弘行站在惊梦身后,却没有听到那位落花溪神岑椒的声音。
“乞灵?”惊梦说着望向白雅,神情更是愕然。
“岑椒,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白雅问道,
三眼神明岑椒点点头,又说了些什么。
“这样啊...”白雅的语气有些失望,“好,那我们想想办法。”
白雅直起身时,溪神岑椒屁颠屁颠的朝他走了过去。
岑椒伸出一只手,拉了拉白雅的下袍,仰着下巴,伸长脖子够了够。
白雅抿唇一笑,蹲下身,在岑椒的头上摸了摸,“多谢。”
岑椒的三只眼睛立马就高兴的弯成了月牙,四肢藕节般的手还在空中得意的舞了舞。
“都三百岁了,还撒娇。”惊梦抱着手,低头睨着他,不齿的说道。
岑椒斜望向惊梦,竟然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欸,你!”
还没待惊梦发作,岑椒就逃也似的窜进了神龛中。
两堆石头慢慢又合拢起来,石头的缝隙中还透出淡淡的烛光,白雅笑着站起身,这才意识到裴棠和弘行方丈正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说些什么。
“哦,岑椒说是山鬼在哭。”白雅说道。
“山鬼?!”裴棠叫出了声。
“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山鬼,她在乞灵。”惊梦说道。
“乞灵?”弘行问道,“乞讨灵气?”
“嗯,”白雅回答着看了一眼四周,“满山都是灵气她不取,却只能靠乞灵维持生命...看来必是遇到什么事了...”
“那位溪神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裴棠问道。
“岑椒说山鬼昨夜从这里过去,往花神庙去了,”惊梦看向林中深处,“可能是想去找如意乞灵,可惜他们不在。”
“那里被施展了结界,”白雅说道,“山鬼恐怕连进都没能进去。”
“那现下已经走了?”弘行问道。
“但一定还在山中!”惊梦说道,她忽然灵光一闪,“白雅,不如我们请她到山斋来吧?”
白雅看向她反应了一会儿,嘴角随即弯起,稍稍点头道,“好主意。”
得到白雅的许可后,惊梦才对弘行说道,“老方丈,还得拜托您一件事。”
“巫女请讲。”
“今日子时以后,灵感寺内不要焚香,也不要燃烛点灯。”
“明白了。”弘行回答的干脆。
裴棠却好奇的问道,“惊梦,这是为何?”
惊梦笑了笑,“因为今夜...我要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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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棠哥真的要留下来吗?”茯神鸢问道,“山鬼哦,可能很恐怖哦...”
此刻惊梦,白雅和裴棠已经回到了山斋,裴棠正和茯神鸢和阿律坐在野花堂前廊下。
“我...我也想看看那位山鬼...究竟长什么样...”裴棠怯怯的说道。
“真的吗?”茯神鸢觑眼看向裴棠,一脸坏笑,“不是害怕一人摸黑下山?”
裴棠脸上神情顿了一下,“阿鸢,看破不说破嘛...”
“胆小鬼...哈哈...”茯神鸢大笑道。
“嘁,还笑阿棠胆小,”惊梦拿着两张白纸就坐了下来,她斜撇了茯神鸢一眼,“你的胆量好像也没大到哪里去。”
茯神鸢不服气的看向惊梦,“我胆子不大?鹿神商音,风神晏殊...我都与他们交过手的!”
“嘁...”惊梦斜撇了他一眼,“但你怕鬼啊。”
茯神鸢怔了一下,“我怕?呵!我才不怕!你们不信啊?那一会儿山鬼来了你们都别动,看我来应付!”
“好啊,”惊梦边笑边叠着两盏纸灯笼,“那一会儿无论来的是什么...都交给你了哦...”
茯神鸢看着她嘴角抽了抽,在打量了一眼她手中慢慢成型的白灯笼,“白雅哥不是说山...山鬼也是山中神女吗?你...你折白灯笼做什么?”
裴棠和阿律也畏畏缩缩,默默的看向惊梦。
夜雾笼罩着凌晨十分的山斋,廊下又只点了一盏烛灯,正在漫漫夜气中发出昏黄的亮光。
“以白侍山鬼,红灵招怅神。我不仅要折白灯笼,还要...”惊梦故意将声音放低,烛光在她脸上落下一大片阴影,她双眼幽冷的看向对面已经抱成一团的两人一狗,然后将右手缓缓探到背后。
“你...你要做...什么?”茯神鸢显然被吓到了,他生怕惊梦从背后掏出来的是把刀。
“惊梦。”白雅声音忽然从野花堂中传来,打破了惊梦好不容易营造的恐怖气氛。
“吓他们做什么?”白雅走过来说道。
“我没有...”惊梦抬眸看着白雅,立刻掏出手,手上就握着一只朱砂笔。
茯神鸢,裴棠和阿律一见,狠狠的舒了口气。
白雅看着惊梦真是哭笑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丫头只要他在的时候都是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可只要他不在,藏在她身体里那个小恶魔就按耐不住要窜出来做怪。
白雅摇了摇头,盘腿坐下,“时辰也差不多了。阿鸢,阿棠,你们带着阿律到阁楼上去。”
“啊?我也要上去?”茯神鸢不满的说道。
惊梦刚用朱砂笔在灯笼上写了个山字,提起笔就用一脸爱莫能助的神情望着茯神鸢。
茯神鸢看着她撇了撇嘴,就见她神情得意的又在另一只上写了个鬼字。
“不知道这位山鬼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因何事而悲伤哭泣,人多了容易冒犯。”白雅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们三个好好待在阁楼里,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明白吗?”
“神龙君放心...”裴棠立马点头说道,“就算再害怕,我也绝对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阿律也听话的点点头。站起身就拖着嘴里还在碎碎念的茯神鸢走进了野花堂。
白雅确定了茯神鸢乖乖跟着裴棠和阿律上去后,才转过身来,惊梦已经将写着山鬼二字的两盏纸灯笼提在手上。
“怎么样?可以吧?”
白雅大量了一眼,点点头,站起身后朝坐在凉席上的惊梦伸出手。
惊梦看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不好意思的愣了一下,然后便抿了唇将自己拎着灯笼的手搭在了白雅手心。
白雅心弦莫名一震,“我...我是说灯笼。”
“啊?!”惊梦眨了眨眼睛,羞得差点原地往生,她慌乱的想缩回手,却只觉手被忽地握紧。
“也一样,”白雅微微一笑,“那就起来吧。”
惊梦站起身后,真是没脸再看白雅,她低着头,拎着两只灯笼就劲直往山斋门口走。
“你挂得上去吗?”白雅信步走出来问道。
惊梦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拼命踮着脚,伸长胳膊。
白雅苦笑一声,便缓步走到惊梦身后,抬起胳膊就从她手中拿过灯笼,指尖碰触的那一霎那,惊梦浑身就像触电一般,她赶紧放开手缩下胳膊,不自然的侧过身,“那我去挂那边。”
白雅也没看她,只是笑问,“这边你都挂不上去,那边你就能挂上去?”
惊梦顿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她只好站在门棱下,拎着灯笼等着白雅,白雅悠悠的挂好了那边,才走过来看了她一眼,朝她又伸出手。
这次惊梦很清醒,立刻将灯笼递了出去。
白雅端详了一眼两盏挂在大门两侧的灯笼,朝惊梦点头道,“开始吧。”
惊梦颔首,轻吸了口气,朝前一步,抬起双手小声念咒,两道小咒轮立刻出现在她掌心,即时她将掌心向前一推,两道咒轮同时飞向灯笼,环在灯笼外围闪烁着明艳的红光,灯笼里也像点了烛灯一般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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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浓云遮月的夜晚,除了山斋门口还氤氲着红色的火光,到处都隐匿在了黑沉沉的夜雾之中。
山林中寂静非常,惊梦将山斋的大门大大的敞开着,他和白雅各坐一边,中间的矮木桌上放着她那盏陈旧的青铜博山炉,炉上正缭绕着缕缕淡绿色的轻烟。
裴棠,茯神鸢和阿律躲在阁楼上,透过支起的窗牖目不转睛的望着大门口,又期待又害怕。
等了半个时辰,山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又过了半个时辰,惊梦已经坐到了台阶上,她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杵着下巴眺望着花草隐绰的深幽的小径。
白雅却端着杯碗,一直在专心的挑灯看着白天没有看完的那卷古籍。
突然,惊梦直起了身,她听了一会扭过头望向白雅,“有哭声。”
白雅抬起头,侧耳听了一会儿,随即神情变得肃穆,他放下茶碗,卷起卷轴,眯着眼睛盯向大门口,“惊梦,有煞气...”
哭声幽幽传来,门外的树影开始晃动,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惊梦拧着娥眉,凝视着前方,那凄厉的哭声离山斋越来越近。
一阵阵阴风从小径上吹来,将博山炉的烟雾吹乱,白雅将手覆在桌上,一阵寒气从他掌下如涟漪一般朝四周荡开。
惊梦站起了身,站到了花庭中央,她目光犀利,盯视着门口。
门外两只下过咒术的灯笼在风中不停摇曳,火光闪动中,一团黑色的庞然大物出现了。
随着那物的每一次移动前行,路旁两边都开出了带着鬼磷光的百子莲。
白雅依旧向门而坐,眼神锋利寒冷,一直注视着那团移动得极其缓慢黑影。
那团黑影却停在了山斋的门槛外。
阁楼里的三人是最先看清山鬼全貌的,皆惊得目瞪口呆。
茯神鸢不禁咽了口口水,小声嘀咕道,“她这...哪里是神女的模样...”
裴棠紧拽着茯神鸢的衣服,双腿不停的颤抖。阿律也恐惧的扒拉在窗棱上,只敢偶尔抬起眉毛往大门那个方向看。
门外的山鬼,衣衫褴褛的矗立在散发出蓝白色磷光的百子莲中,浑身裹挟着黑烟煞气。
她用那双长满地衣的手遮在面前,挡住了她的面容,凄惨的哭声连绵不止,不停从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