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的暮鼓沉闷的回荡在晏城里坊间。
一架镶有金银饰片的马车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驶进了舒王府所在的明仁坊。
拉车的两匹马高大健壮,金栗色的长鬃随着它们优雅的步伐在空中上下抖动。
赶车的少年以梅枝簪发,相貌俊美,神采奕奕,他干练的抓着手中的缰绳,专注的望着前方。
“阿鸢,”裴棠撩开帷帘,“可以再慢一些。”
“哦!好!”茯神鸢回过头笑道。
茯神鸢从一大早就赖在白雅身边撒娇卖惨,一会儿说自己还没见过王府长什么样,一会儿又说担心惊梦的安危,反正为了能跟着去,他什么违心话都说了。
结果,白雅一心软,还真就给了他个马车夫的角色,让他跟着一道来了。
惊梦满脸郁愤的坐在马车中,但她满胸的憋闷不是来自死皮赖脸的茯神鸢,而是...
“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很蠢!”
白雅看了一眼涨红了脸的惊梦,“丫鬟都要这么打扮的。”
惊梦一听,憋气瞪了一眼裴棠。
裴棠看了一眼她头上挽的双髻,遂朝她干干的笑了笑,赶紧解开手边的包袱说道,“惊梦姑娘,委屈你了,这些是我从我阿姐那里寻来的,选一个戴上就会好看很多了吧...”
惊梦瞟眼看向那堆金灿灿的发簪,眼睛倏地一亮。
“这么多啊?”她眨了眨眼,说话的同时将手伸了过去。
“发簪就不用了,哪家的丫鬟会戴这么昂贵的发簪?”
她手还没碰到呢,就听旁边的白雅说道。
“我又不是真的丫鬟。”惊梦看向他反驳道。
“惊梦,”白雅神情温和的望向惊梦,淡声道,“你不是去玩的。”
惊梦眉头一蹙,立马缩回手,不满的别过脸去。
“神龙君...”裴棠看惊梦一脸不高兴,和事老似的说道,“姐姐府里的寻常丫鬟也会戴发簪的。”
“裴博士,”白雅回道,“王公贵族是什么秉性,你该比我清楚。”
裴棠一时语塞,只得赶紧将装着发簪的包袱收了起来。
妖精鬼怪也好,巫女神仙也罢,爱美之心其实和平常人家的姑娘都是一样。
漂亮的,精致的饰品,谁人不中意呢?
惊梦自然也不例外。
除了她在鬼门中寻到的那朵疑似她娘亲留下的小银花,她从来就没有什么饰物。忽然看到这些样式繁复好看的发簪,喜欢真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现在的确不合时宜。
白雅看她将脸别到马车的小窗旁,用背影向他表达不满和生气,他为难又无奈的笑了笑。
晚风吹动起小窗的帷帘,一抹红霞乘机飞进了惊梦眼中。
天空红彤彤的,像是着了火一般,那是她许久没有见到过的景象。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火烧云,还是在东海的时候...
她心弦微微一颤,也是那一天,她的生命忽然转进了一个幽黑的岔道,看着这样惊艳瑰丽的天幕,回想起那时的绝望,只觉恍如隔世。
绝望,真的是生命的转机吗?就算是,那她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白雅神色端静,目光却一直注视着惊梦拢着红霞的侧颜,马车微微摇晃,荡起他心中万千不能言说的感触,忽然又想起那夜被神力反噬,幸好有她及时赶到,否则...
后果不堪设想。
他放在膝上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颤,暗自垂下眼眸,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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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车停下来时,已经到了舒王府外的乌头大门前。
火烧云还在空中放肆的绚烂着,霞光映照着整个王府大门更显金碧辉煌。
惊梦望向王府朱色的大门,那里正立着五、六个人,见马车停下,便高兴的迎了上来。
“我先下去。”裴棠说道。
白雅点点头,而后朝惊梦交代,“惊梦,进去以后一定不要冲动行事。”
“唔?我们不一起吗?”
“我先去找舒王府的家神,看看他的状况。”
“哦。”惊梦怏怏的点头答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想了一会儿只是撇了撇嘴,说了一句“那我走了。”
见惊梦走出帷帘,茯神鸢小声说道,“要打架就马上告诉我。”
“知道了。”惊梦说着便跳下车去。
茯神鸢笑笑,扭头看了一眼帘内,白雅冲他点了点头,随后手上捏了个诀,立刻变幻成一团白色星云,缓慢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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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下,王府的老管家正躬身对裴棠做礼。
“公子,你可算来了,我见坊门都关了还不见马车,心下还担忧是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呢。”
裴棠快步扶起他的手,笑道,“严叔不用担心,这是我的计策!”
“哦?”
“您知道我的酒量,不等他们酒过三巡我怎么敢来?”
“还是公子最聪明...”严管家笑着,忽又想到什么,凑到裴棠耳边小声说道,“公子,刺王殿下回来了。”
裴棠一怔,“长弈回来了?!”
“回来了,”严管家笑着点头,“听说是昨晚回来的。”
听严管家这样一说,裴棠心下一紧,“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我也不清楚,但见刺王殿下一大早就来了,直接去了忠武阁。”
“忠武阁...”裴棠顿时陷入了沉思。
忠武阁是当今圣上特准修建在舒王府内的,里面珍藏的是郑德妃娘娘父亲郑琛大将军的一众铠甲兵器。
“公子今日还带了个丫鬟?”
严管家的话立刻将裴棠的思绪拉了回来,“唔,是。”
“公子,是不是我们哪里没有服侍好?”
“没有,没有的事,”裴棠赶紧笑道,环臂扶过严管家的肩,“走吧,我们边走边说。”
裴棠才朝敞开的王府大门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对了,严叔,阿鸢是新来的,恐怕不知道马厩在哪里,您派个人带他过去吧。”
“是,公子。”
说罢,严管家立刻转身命人牵马,茯神鸢够头朝裴棠和惊梦吊儿郎当的扬了扬眉毛。
车轮轱辘辘作响,往舒王府的马厩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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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姐姐的人...”
刚跨进舒王府的门槛,裴棠小声在严管家耳边嘟囔了一句。
严管家老眼一亮,小心谨慎的扭过头瞄了一眼惊梦,“那公子可要注意分寸了。”
裴棠装作苦恼的点点头。
惊梦皱了皱眉头,听不清裴棠和严管家说了些什么,但就察觉严管家似乎突然很是紧张害怕。
裴棠走和严管家又走在前寒暄说话了一阵,来到一处视野宽阔的花园时,裴棠和严管家一起停下脚步,严管家对裴棠一拱手,然后对身后的丫鬟仆人比了个手势,又看了惊梦一眼,便恭敬的走开了。
“怎么了?”
惊梦见严管家走远,才小声问裴棠。
裴棠笑了笑,“没事,这里我熟,走吧,他们在凤翼楼。”
“裴博士和这位严管家也很熟?”惊梦一面跟在裴棠身侧,一面问道。
裴棠点点头,“严叔是看着我们长大的。”
“我们?”
“我,舒王,刺王,还有...”裴棠说着顿了顿,想了半天还是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惊梦见状,也不为难他,另转话题道,“刺王名字叫长弈?”
“噢,你都听到了?”
惊梦点头。
“三殿下舒王名叫李赫方,七殿下刺王叫李长弈,他们两个一母同胞,都是郑德妃娘娘所生。”
“哦,可是你更喜欢刺王长弈,不喜欢舒王,对吧?”惊梦问道。
裴棠惊了一下,咽着口水看向惊梦,“有这么明显吗?”
惊梦点点头,“反正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裴棠苦恼的挠了挠脑袋,“怎么会呢...”
惊梦挑眉看了他一眼,“裴博士你说起长弈的时候...唇角弧度就没下来过。”
裴棠一听,赶紧抿了抿嘴角。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裴棠小声说道。
“他不去凤翼楼参加你们的春日宴?”
裴棠摇头,“他到舒王府只会去一个地方,忠武阁。”
“忠武阁?”
“那里收藏着他祖父,也是前朝大将军郑琛的各类铠甲兵器。”
“他的祖父是前朝大将军?”
“是,还是一位与当今圣上曾兵戎相见,殊死搏斗过的老将军。”
惊梦有些诧异。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嗯。”惊梦点头。
“圣上的性子向来宽仁,”裴棠抿唇一笑,“只是圣上建忠武阁的决定确实一度在朝野引起了狂风大浪,有人骂颠越不恭,有人斥惹是招非,然而圣上却不为所动。”
“他为什么坚持要这么做?”
“出于由衷的敬佩吧,虽不同阵营,但圣上敬佩郑琛大将军忠义肝胆,至死不屈的气节,更重要的是...”
“什么?”
“圣上怜惜郑德妃思父之情,心有怀柔,才特准修建了这座忠武阁。”
“听上去,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皇帝。”
裴棠闻言,生是愣了一下,然后才笑道,“确实如此。”
“可长弈的性子却和圣上完全不一样,他只爱耍刀弄枪,除此之外就一个人待着,很少与人说笑...不熟悉他的人恐怕会觉得他太过冷淡疏离。”
“那你能与他成为挚友,岂不是很难得?”
裴棠面带自豪的笑道,“可能是缘分吧!”
惊梦见他一脸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也抿着唇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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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他们已经从青石板路踏上了一条用金花点缀的红木长廊。
“这王府怎么这么大?”惊梦喃喃道,“走了这许久也不见你说的那座凤翼楼楼。”
裴棠将目光投向前方,“就在那,马上就到了。”
“裴博士,白雅已经去寻家神了,若有他的帮助,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小妖讙,但若事与愿违,我们可能会需要些时间...”
“知道,”裴棠点头,“我会尽量拖延等你回来。不过惊梦姑娘,还是要请你先跟我去见见舒王殿下...我想知道他身上是否已经滋生了不祥...”
“裴博士还是很在乎舒王殿下嘛。”
裴棠咬着嘴唇一笑,“毕竟长弈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
两人说着又曲曲折折的走了一会儿,忽闻歌舞声不断从前方传来。
终于,他们走下长廊,来到了凤翼楼前。
凤翼楼临湖而建,四周竹木葱翠,仔细一听,竹林中还有潺潺流水声。只是从凤翼楼上传来的说笑声此起彼伏,嘈杂入耳,很快就将那清泠之音淹没的无迹可寻。
“哦!阿棠来了!”
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男子坐在二楼廊下,俯身朝裴棠打招呼道。
裴棠抬起头,“来迟了,实在是对不住。”
“快上来!”那男子说着打了个酒嗝,从栏杆处缩回身子,朝里笑道,“殿下,阿棠终于来了!”
此话一出,楼上顿时传来一阵骚动。
“刚刚那位是礼部侍郎冯图,”裴棠小声向惊梦介绍道,“是太子太傅冯鸿舟的长子。”
惊梦撇了撇嘴,又听楼上传来一阵喧闹,“嚯!阿棠,难得啊...竟然还带女人来了!”
惊梦抬头望去,一个手握白玉酒壶,身着湖蓝色锦袍的男子正杵在栏杆上笑看着她。
“崔庶子,你这是喝了多少?醉了吧?”裴棠问道。
崔庶子摸了摸红彤彤的脸颊,“你再不来!恐怕真要醉了!”
“阿棠,”冯图使劲招手道,“快上来!”
“把那个女人也带上来!”崔庶子笑道。
“抱歉...”裴棠眉头微微一皱,对惊梦说道,“刚刚拿着白玉酒壶那位是太子庶子崔则进,他一喝酒就是这样的德行。”
惊梦深吸了口气,按耐住脾气,“没关系,走吧,去见见那位御妖为宠的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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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凤翼楼是一座二层小楼,三面临水,走到楼上时惊梦才发现这上面就是一座宽敞的凉亭。
整个二楼都没有墙,只用粗圆的雕花木柱支撑,连接着木柱的是金雕玉琢的红木栏杆。
屋檐下还挂着绣着花的绫帐,正在春风抚弄下飘扬在半空。
她放眼望去,极致华美的穹顶下是三三两两醉意熏染的男女。
这些名门望族的世家弟子,没有一点大家风范,虽然各个华冠丽服,却都荒淫无度,他们半倚半坐,肆无忌惮的与身边的歌姬调情打闹,明明是四面透风的亭子,却凝结弥漫着一股脂粉和酒气纠缠的恶臭。
惊梦又深吸了口气,眼尾扫到刚刚还冲裴棠拼命招手的冯图,现在已经醉卧在角落,不省人事。
“阿棠,来那么迟,怕是要自罚三杯才行吧?!”
催则进喷着酒气,歪歪倒倒的迎了上来。
“崔庶子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三杯下去我也定如阿图那般不省人事...”
“少来!你若是多来和我们喝几次,酒量哪至于这样浅?”崔则进说道。
裴棠笑着摆摆手。
惊梦的目光在亭中飞快扫视,还没寻到舒王,目光却蓦地呆住了。
红霞伴金光,春绮飞池上。
此刻凤翼楼后那一汪春池上的景色,真是摄人心魂。
“喂!喂!”
听到有人在她耳边粗鲁的叫唤,惊梦才猛地回过神。只见裴棠和崔则进都一脸茫然的望着她。
她急忙低下头去。
“阿棠,你去哪里找的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女人?”崔则进笑问道。
“庶子大人...”裴棠沉声道,“她是我裴府中丫鬟...”
崔则进没等裴棠说完,就带着七分酒意冲惊梦笑道,“怎么?没见过这样的美景啊?”
惊梦紧握着拳头看着他,不做声已经是她的底线了。
裴棠赶紧拔步向右移了一步,将惊梦挡在身后,“别说她了...这样的景色我也难得一见。”
“你就吹吧你!”崔则进看向裴棠,“舒王府的大门可是朝你大开的,你想来天天都能来!”
“何止是我的府邸?”他们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正如太子殿下的春坊,不也为阿棠大开红门?”
“舒王殿下...”裴棠恭敬的拱手作揖。
舒王立刻抬起他的手,笑道,“说过多少次了?和长弈一样叫我三哥就好!”
“殿下说笑了,”裴棠又一拱手,“裴棠可不敢逾越,礼部侍郎还在这呢。”
培养指向呼呼大睡的冯图,舒王不禁尴尬一笑。
“阿棠,你太见外了,在舒王殿下的府里,我们都是兄弟相称!”崔则进说着,竟一把搂住裴棠的肩膀。
舒王闻言,眉梢不动声色的动了动,但还是一脸憨笑。
惊梦看出裴棠很是抗拒,便开口道,“还请崔庶子放开我家公子。”
“什么?”催则进一脸诧愕的看向惊梦,“你说什么?”
惊梦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催则进,又冷声重复了一遍,“放开我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