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月余,春风刮了起来。
山下的春风,刮的是诡谲的风,七星之一陨落,消息传得很快,在大家还不敢妄言的时候,有小道消息疯传——
是往生堂那边透露出来的消息。
那消息能从往生堂传出来,这...不是真的也得是真的了。
城中暗流汹涌之时,有一个戴着八角帽的老头站在新月轩门口,看了许久。
他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拾掇干净胡须,上下一齐,上楼梯之前踢踏鞋上的泥土。
提着裤腿,拾阶而上。
今天的听雨阁只招待一位客人,小翠心里奇怪,但是乐得清闲,看小姐的模样,好像还是平日严肃一般,仿佛下一刻开口,又要杀得席上片甲不留。
这几个月以来,新月轩听雨阁已经在城中越传越邪乎,说里面有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小翠看着凝光小姐今天刚梳好的齐刘海,那脸上的稚气和未褪的少女肥,心中只觉得愈发好笑。
对啊,说起来,小姐比她还要小上两岁...
她心里杂七杂八的想着,突然看到凝光小姐站了起来,语气略有紧张,“去烧水,上新茶,好茶!”
门外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门是开着的,一身工整的黑金色往生堂制服,头戴乾坤八角帽,硬朗的身子在门口拘礼道:“往生堂现任堂主,免贵姓胡,见过小夫人。”
没错,来人正是胡桃的爷爷,往生堂胡堂主。
凝光早早从座位起身来到门边,侧身躲过这一礼,回道:“胡堂主客气了,请上座。”
有些熟悉的声音让胡堂主有些发愣,等到他抬起头来看到少女的脸时,那股熟悉之感愈发强烈起来。
凝光心中有些紧张,娇俏一笑道:“看来堂主还记得我。”
胡堂主不确定道:“是那...”
凝光接话道:“是我,去年冬天,我葬了爹娘,找您买了副棺材,钱还没结给您呢。”
胡堂主恍然大悟的同时,心中又浮现一股古怪,“你看我这年纪大了,有些记不得,见谅。”
凝光暗暗咬牙,这般客气,这一步走得确实不算精妙,但她也有自己的考虑和思量,于是说道:“胡堂主上座,有些事我们桌上细说。”
胡堂主点点头,走到桌边,这才发现桌上竟然只有两副碗筷,小翠端着热水上来放下,拜了个福便退下了。
身后的凝光接过热水,亲手斟上热茶。
胡堂主伸出手想拦,却被凝光一句话堵了回来。
“您是长辈,我是晚辈,这都是晚辈应当做的。”
胡堂主心中虽然还是古怪,但同时也松了口气。
作为活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他能听出来凝光丫头这句话里的真心实意,那自己心中的石头松下来一大半。
他环顾四周,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竟然不是鸿门宴?
凝光规规矩矩斟好茶后,示意胡堂主坐上首位,下意识想拒绝的胡堂主被同样的一句话堵了回来。
二人落座以后,凝光开口道:“我知道胡堂主现在心中肯定还有很多的疑惑,但先请相信我,我之所为,都是为了往生堂好...虽然办法有些粗糙,还望胡堂主莫怪。”
话毕后,她主动起身拘了一礼。
胡堂主虽然心中还留有疑惑,受了一礼后,刚想开口询问,凝光拿出一个封装好的信袋,递给胡堂主。
“请堂主过目,看完以后,您应该能做出决断。”
胡堂主目光平静,捏着袋子,不作反应。
虽然不是鸿门宴,但是听雨阁小夫人的名号可真不小,外面满城传得风言风语的七星陨落事件,更是将往生堂架在火上烤。
生死殡葬之事,原本只是往生堂的分内之事,但因为死去之人的身份,满城的目光都放在往生堂上,风云诡谲之间,不知道哪里就会打来一个浪,拍倒的是谁,不会有人知道。
一个七星,身后是一个大家族,家族盘根错节,也许和另外几个家族交好,但更有可能的是与更多的家族交恶。
而一股股力量交杂的中间,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开了一枪,打出这一枪的,就是往生堂!
但是,冤啊!
胡堂主人都是蒙的,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往生堂只是做丧葬生意的,你们商贾政客爱怎么站队怎么站队,爱打成什么样打成什么样,关我屁事!
这就是胡堂主心里的想法。
但这脏水都沾到了身上,胡堂主的话也堵到了嗓子眼,就是没开口。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不能说话,一旦说话,那就是一屁股坐上去,不是屎也是屎了。
苏兄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也就是这时,胡堂主收到了听雨阁的邀请。
原本以为是鸿门宴、站队大会的胡堂主,上了门才发现,听雨阁的小夫人竟然是去年那个女娃。
太多的不理解萦绕在胡堂主的心头,所以手上的这封信袋,他不能开,更不能看。
鬼知道这是不是一艘更大的贼船!
他想要的是让往生堂脱离这场风波的中心,保持百分百的中立,任由这些妖魔鬼怪去搅动璃月的风云。
谁胜谁负他一点都不关心,再牛逼能牛逼到哪里去,能牛逼到七星的位置上去,那还不是要来往生堂订棺材!
桌上的氛围安静下来,安静得诡异。
凝光攥紧小手,坐在座位上,胸口起伏。
她自然知道胡堂主在想什么,但是...如何破局?
少女的心思急转,对桌的胡堂主心中同样存疑,但是互相都知道,这样拖着,都不是办法。
他着急要解决往生堂的谣言风波,她想的是为往生堂的延续出一份力。
良久后,饭桌上的菜品都凉了个干净。
凝光开口说话,一开口就红了脸颊。
“胡堂主...按道理来说,我应该称呼您一声叔父才对。”
啥?!
刚想拿去年的事打出感情牌的胡堂主呆愣在座位上,被这话雷得外焦里嫩。
“娃娃,你才几岁,咱俩差着辈儿呢!”胡堂主吐槽道。
凝光羞急道:“不是不是,那个我...我与大先生的儿子交好,不差辈的。”
苏兄的儿子?交好?不差辈??!
胡堂主感觉自己要坐不住了,眼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他脑子里把这些话捋了一遍又一遍,抓住了重点,迫切问道:“那你如何证明?”
连我自己都没见过苏兄的儿子啊!
凝光一下子更紧张了,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从何说起,干脆就从头说起。
“我与他相识是在去年冬天...”
胡堂主将眼睛瞪大,认真听着,又很快将她打断。
“他叫什么?苏过!首席大弟子又是怎么回事?没这号人物啊...”
这小小的漏洞很快被胡堂主发现,但是很快又被一个念头给打消了去。
胡堂主深深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少女,看她说话都紧张得期期艾艾,摆手道:“不必了,老夫信了。”
诶?
凝光停止诉说,眨巴眨巴眼睛,胸口还在不自觉地起伏。
“胡堂主...?”
他又摆手:“换个称呼吧,我信了。这世上...应该不剩几个人能知道大先生姓苏一事。嘿,没想到苏兄当真没骗我,不仅有家眷,连儿子都有了,都这么大了。
这么大了...也不带来见见,却打着往生堂的名号在外救死扶伤...不亏是苏兄教出来的孩子。”
原本发现的漏洞被胡堂主自己圆了回去,他又仔细看向凝光,问道:“你这女娃,叫什么名字来着,去年见你时就没说过几句话。叔父叔父...叫是叫对了,但还没到时候吧。”
胡堂主掐着胡子,脸上带着揶揄。
凝光被看破了小心思,脸颊红得像是要滴血,右手抓起茶杯来喝水,左手作扇给自己扇风,目光看向别处。
她又很快调整好,回道:“那胡堂主现在能看了吗,相信我,我真的是为往生堂好。”
话音刚落,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一张一张纸页细细翻开起来。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小翠上来示意要不要换上一桌,凝光表示不用。
“凉了也能吃。”她自然而然地接话,胡堂主抬眼看了她一眼。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凝光揉着肚子,已经有些饿了,但是首位上的胡堂主还未动筷,她打算再等等。
胡堂主留了个心眼,看着那安静喝茶的少女,心中笑道,呵呵,你以为我就不饿了吗?
叔父叔父,一句叔父可不是白叫的。
先给苏兄的儿子把把关,有了经验,以后再给小桃把把关。
心绪回到手中的纸页上,胡堂主一共看了两遍,第一遍还在心惊,第二遍已经冷静下来。
和他想的一样,这是一艘再大不过的贼船。
而眼前的少女,是掌舵人。
是不是和苏兄稍微沾上点关系的都会是妖孽,小桃是,他儿子也是,儿子的慕艾者也是。
那自己怎么不是?
一把年纪的人了,脑子里想法就是多。
胡堂主将纸页重新装回信袋,指节敲动桌面,而后开口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凝光笑了起来。
“好,那就先吃饭!”
胡堂主摇起头来,这女娃,伶俐是真的伶俐,不是虚名。
既然都能同桌吃饭了,那上不上船的事儿,还需要再问吗?
胡堂主先开口道:“如果所说是真...堂里有块闲地,是种上白菊花好,还是红月季好。”
凝光回道:“种草药吧,那个香。”
“今年的浪潮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涨,渔民苦啊。”
“开大船就不怕浪,有多大的浪,就造多大的船。好渔民才能开好大船。”
“嗯,好渔民才不怕风浪,风浪越大,鱼越贵。”
“再贵也是给人吃的啊,新月轩吃,往生堂也吃。”
“风浪太大,小虾米都会被拍死,人不吃饭就会饿死。”
“听叔父的,长辈有理。”
......
两人像是闲聊拉家常一般,一问一答,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华灯初上。
小翠提醒道:“今晚上的客人已经到齐了。”
胡堂主刚好拍拍肚子,站起身来,说道:“今天这顿家宴,我很满意。”
凝光明媚笑道:“那以后叔父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