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时节,夜深带雨。
漫山的静谧如同一只匍匐的野兽,黑蒙蒙的一片,山风夹杂雨势,树林间则发出哄响,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盖在茂密的树叶枝杈间,有一道丝缕昏黄的光,微弱又渺小,毫不起眼。
雨水砸在毛糙的坚木屋檐上,哗啦啦地成为一道道雨链,蹦跳着起舞,溅洒在窗纸上,浸成昏黄的一点。
“大点声。”屋里有人说道。
而后屋里便响起一阵细细的哗啦翻书声,还有一句少女的嗔怨。
“你很烦诶。”
苏悯坐在新换的竹椅上,靠在门窗边,微眯着眼,感受着脸上时不时凉快几分的触感,耳边雨声不歇。
少女用更为宽亮的声音问道:“拇指姑娘真的只有拇指那么大吗?”
苏悯半个身子放倒在竹椅上,双手抱胸,眯眼回道:“是的,他是须弥神明的眷属,就跟须弥神明一样的,个子小小,几百年都长不大。”
“哇...”凝光低头发出了一声浅浅的赞叹,“你还知道须弥神明。”
苏悯嘴角不自觉勾起,眯眼看着被窝里微微露出的脑袋,光是猜猜,都知道她的眼睛里此刻一定有新的光亮。
凝光俯卧在床上,将那本厚实的童话书放在枕头上,一页一页地仔细看着。
苏悯又忍不住想发笑,粗糙的童话书,并没有彩色插图,用的还是最常见的竖版印刷体,纸张材质发黄,完全就是一本套皮的志怪,和自己小时候看的真是天差地别。
饶是如此,凝光仍然看得津津有味,哪怕她嘴上不说,问她也只是回复一句有点意思。
但是随着一个又一个问题相继而来,苏悯眯眼恍惚间,好像看到那床上的人儿眨巴着一双梅花瞳。
感觉自己又在带崽。
他蜷着身子躺在竹椅上,身边依然炙热的炭火偶尔噼啪两声,和窗外的雨声应和。
“噼啪——啪嗒——嗒嗒嗒——”
渐渐地,他的肩膀和脸上糊上了一层晶莹的雨水,心里还在疑惑为什么那边没有了动静,是窗外的雨声太大了吗,要不要让她大点声,不问也好吧,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
苏悯的呼吸渐渐沉重,而后又转为平稳。
身边的炭火依然持续散发着火红的温暖。
屋内也成为了一片静谧,与窗外无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沙哑的声音响起,“老板,卖...那个...咳咳,咳咳...”
凝光清了清嗓,从被窝里抬起个脑袋,眼眶通红。
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个男人就那样坐在窗边,蜷在竹椅上,闭着眼大大咧咧地睡着了。
“诶!”她的心一紧,看到了苏悯在炭火下晶莹的脸颊,下巴上已经凝结出了水珠。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来,就那样赤着脚跑到苏悯的身边,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苏悯脸上的雨水。
这样的动静却还是没有把苏悯惊醒,凝光愣了愣神,刚想叫醒他,却鬼使神差般卷起袖子,蹲在一边。
房间里夯实的泥地在雨天有些发潮,显得她的脚丫更为嫩白,轻轻挪动,趾缝间有些发痒。
凝光撑着脸颊,半仰着头,看着苏悯安静的睡颜。
良久后,轻声地问出了刚才她要问的那个问题。
“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真的死了吗?”
而后她又自言自语,“须弥那里有好多新奇的东西,圣诞树,听起来就好吃的火鸡,墙壁上烧的炉子,还有神奇的火柴。”
窗外的风雨声渐大,她的眼神黯淡几分,下意识喃喃道。
“她死了...”
凝光回想起来,自己躺在大雨里的那个晚上,和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一个人拿着父母的骨灰,一个人拿着细小的火柴。
火柴划亮的一瞬间,温暖乍现,然后被大雨扑灭。
被浇湿的布块黏在身上的时候,在寒夜里竟然会有一种炙热的痛感,感觉哪怕撕裂皮肤也无济于事,因为那种痛已经深入骨髓。
那是凝光不想再尝试的味道。
她双指并拢,素手轻扬,就像是在挥舞一根火柴。
“我没有见过圣诞树,壁炉和火鸡,也没有见过火柴,但火柴却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在亮。”
她看着自己的指节,老疮破后长出了新皮,白皙的带着粉红色,很好看。
目光越过纤细的指尖,落在苏悯的脸上。
睡熟的他下巴顶着胸颈,眉似千山峰远,双手绞合放在小腹上,炭火映着苏悯的脸,披了一层晚霞。
就像火柴一样发光,小小的,很平和,却异常温暖。
哪怕他安静地躺在竹椅上,整个物资都会随着他一起平静,变得祥和隽永。
凝光轻轻嗅着空气里水汽的味道,想起来晚饭后问他:“你睡哪?”
苏悯打量着那半丈宽的床,想都没想就回道:“我摊张席睡地上。”
凝光蹭蹭地上翻起的黑泥,没好意思回了一句:“要不还是我睡...?”
“可别!我就喜欢睡地上,我乐意,我身体好,你看这水汽,诶,闻起来多舒服,你看,我就喜欢坐这儿,我乐意。”
苏悯大大咧咧地搬上了竹椅,坐在了窗外门边,迎着她眼里的笑意,“恶狠狠”道:“看什么呢,把碗筷洗了,等下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好,给我铺好席子。”
虽然他颐气指使的模样实在不符合他的气质,但是凝光依然愿意点头应声好,将碗筷装起来,去找门口屋檐下放着的盛水大缸。
身后还会响起一声“下雨呢,小心脚滑。”
举着夜泊石的凝光就那样一直憋着笑,刻意不去看他的装模作样。
思绪回到眼前,凝光的嘴角还是带着那一丝消除不了的笑颜,看着眼前的苏悯,她拍拍自己的胸脯,喘了口气,嘴里吐出几个字:“喜欢你,苏先生。”
屋内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腾”地一下,凝光的脸烧得通红。
她心有余悸,下意识道:“不,我不是,我讨厌...”
那最后一个字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她死死地看着苏悯安静的脸,生怕他有什么举动。
窗外哗啦雨声、炭火噼啪声、还有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所幸一切都如常。
门外飘来一阵很大的风声,凝光感觉自己被吹得飘摇。
她想站起身来,却一个趔趄,摔在苏悯的怀里。
“啊!”
蹲久了,腿麻了。
这一摔把苏悯迷糊的眼摔了开来,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问,便听见怀中的少女“怒喝”道:“我讨厌你!”
嗯?
苏悯看着少女因为“愤怒”涨红的脸颊,感觉眼眶里的泪水都在打转,那双似水的眸子又看向别处,不与他对视。
发生了啥?我就眯了一下,怎么就这么讨厌了?
他想了想,又转念一想,而后微笑着点头道:“应该的。”
看来苏老板的形象建立得很深刻嘛!
凝光眨巴眨巴眼睛,脸上的红晕带着眼中的慌乱如潮水般退去,抻着自己的腿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扔下一句“没救了”,坐回了床上。
苏老板脸上刻意的微笑凝固住,这下是真摸不着头脑了。
背着身子擦拭脚丫的凝光只感觉自己的心口噗通噗通地跳。
巨大的失措后,那种复杂的心绪几乎要将她吞没,喘不过气来。
不应该值得庆幸吗,那一点空洞失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喜欢你,苏先生。
我讨厌你。
喜欢你,苏先生。
我讨厌你。
喜欢你...
“你嘀咕啥呢?”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凝光忿忿地放下手中的手巾,转头看他:“我讨厌你。”
苏悯一摊手,“那请问被你讨厌的我应该睡在哪里呢?”
凝光撅了撅嘴,知道自己还没有铺席,一边下床,一边又重复了一遍,“我讨厌你”。
抛妻弃子,扒皮诓人,剥削老板,大手大脚...
看到苏悯的脸又凑了上来想听她嘀咕,还没等她开口,苏悯已经抢话道:“我讨厌你。”
“哼!”凝光一撇脸,将地铺铺好后,钻回了床上,又小心翼翼地把那本童话书放好,背对着他卷着被褥到墙角去了。
苏悯添了一把干柴,就着噼里啪啦的炭火声,将灯布盖上,屋里就陷入温暖的沉寂里。
窗外的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
有人嘟哝了一声。
“我讨厌你。”
“应该的。”
炭火映照下,苏悯枕着手臂,双眼看向屋顶,干净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