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妃说话间不经意瞥了下面的人一眼,立刻注意到了顾之舟像兔子一样通红的双眼,这双眼睛狭长而上挑,眉眼之间有种强烈的熟悉感,这感觉让她心漏跳了一拍。
看着这双眼睛好像是在照镜子。
他是谁?
周太妃本来侧着身子与皇帝讲话,这会儿已经完全把身子转了过来,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下位的顾之舟,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荒唐。
周胥言见姐姐有些漫不经心,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只见对方的眼神落在顾之舟身上,而顾之舟也直勾勾的看着皇姐。
他下意识的想到自己刚才的愚蠢行径,以为姐姐跟他一样,也被顾之舟的样子唬到了。
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之间眼神流动。
不悦的瞪了顾之舟一眼,直到对方垂下头去,才放过似的望向屠南安:“南安,你不是说给太妃带了好东西。”
屠南安怔了一下,意识到皇帝口中的“东西”是什么,不动声色的微微侧头瞄了一眼顾之舟,又立刻收回视线,规矩的作揖道:“微臣屠南安见过太妃。”
周太妃仿佛没听见一般,从桌子上端起青花瓷的茶盏,浅啄了一口,又把茶盏握在手中,不紧不慢道:“屠相好大的架子,哀家今日不请,怕是不肯登宁寿宫的门了。”
屠南安灿然一笑,可笑不及眼底,眼神黝黑深邃,声音无波无澜道:“太妃说笑了,是太妃所托之事未完成,臣无颜来见太妃。”
周太妃拿着茶盖的手一松,茶盖掉落在茶杯之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屋内瞬间安静。
“屠相是没把哀家的事放在心上。”周太妃声音温温柔柔,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
屠南安佯装惶恐解释道:“太妃真是冤枉臣了,是臣费了好大力气都没寻到太妃说的药材,这位顾掌柜是有名的药材商,臣今日特地带他来,就是想让他帮着听听到底是何种药材,好为太妃解忧。”
周太妃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顾之舟的身上,这次她要淡定许多,盯着他那双枯枝一样的白手,口中喃喃道:“药材商?”
皇帝接话道:“从景国来的,在大梁做生意,这次水患他捐了钱的。”
简单的几句话,周太妃听的心里咯噔一下,握着茶盏的手倏地收紧,差点打翻。
景国吗?
周太妃心神微动,睫毛震颤不已,眼神飞快的在顾之舟身上来回扫动,好像在求证什么一样。
顾之舟双膝一沉,跪在了地上,暗哑道:“小人顾之舟见过太妃。”
这声音......周太妃激动差点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哪怕她极力克制,却还是失了声:“上前来。”
皇帝留心到自己姐姐的变化,才发觉事情的不同寻常。
待顾之舟走上前,他在顾之舟的脸与皇姐的脸之间徘徊了一会儿,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瞳孔猛地收紧。
刚开始他只是以为顾之舟跟自己小时候有几分相像,但这样一看,他反而更像皇姐,那种桀骜不驯的气质,与皇姐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难道皇姐他?
这个想法还没出来就被周胥言否定了,因为他的皇姐从小就是个十分规矩的女子,是爹娘的骄傲,是周家的希望。
从他记事开始,皇姐就开始学习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娘说,皇姐以后是要当皇后的,周家没有朝臣,所以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皇姐身上,她终日不出门,在家勤学苦练,终于不负众望,成为了城中有名的才女。
皇姐及笄后,求亲的人挤破了周家的大门,但是都被爹娘回绝了,因为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送皇姐进宫。
在他的印象里,皇姐从来没有接触过外男,就算出门逛街也是好几个仆人跟着,从未与男子有过单独接触,所以,若说顾之舟与皇姐有什么关系,他是不相信的。
再者顾之舟的长相就是典型的景国人,皇姐这辈子都没出过大梁,哪里会与景国人有交集,这一切都说不通。
但是皇姐如此震惊的表现又是什么意思?
周胥言满脸疑问道:“皇姐认识他?”
周太妃目光灼灼的盯着顾之舟看了半晌,她想说什么,被周胥言一打断,几个字刚到嘴边,就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平复了几息,心神稍定,若无其事道:“倒是像曾经的故人。”
周胥言好奇道:“也是景国人吗?朕认识吗?”
周太妃抿唇笑了笑,眼神掠过顾之舟昂起的脸,故作轻松道:“是个伺候过哀家的家奴,后来偷东西发卖了出去。”
周胥言的脸色柔和了下来,他虽然不记得家中曾有过什么景国的家奴,但听着皇姐的语气应该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人。
“皇姐心善,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就该打死了。”周胥言不以为意道。
下面静静听着的顾之舟神色冷峻,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间流转着凌冽的寒意,十根手指死死抠住地面,好像要把地面抠出一个洞来。
原来在她眼里,他爹只是一个家奴,还是最为不耻的那种。
他不明白,当年爹为了让她心安理得的享受这无上的权势,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他走上了远离她的路,这么多年,爹从未出现再娶的念头,孤身一人在景国过了大半生,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就换来了她口中的家奴二字。
他真的为他爹不值,为了成全她,他爹什么都没想要,如今还要受这种凌辱,一想到这里,他再也压抑不住胸膛的怒火。
猛的抬起下巴,赤红的双眼迸发出幽冷的寒芒,锐不可当。
周太妃冷不丁的被这视线捕获,紧张的脊背崩的紧紧的。
她现在脑中混乱成一片,这么多年心中日夜萦绕的身影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合,心中那道陈年伤口好像被人撕裂开,一点点扒着血肉,把里面珍藏的宝贝袒露出来。
她屏住呼吸,努力收回自己张牙舞爪向外延伸的思绪,不敢去猜测眼前年轻人的身份。
她怕自己猜错了,日夜的崩溃与痛苦充斥她的下半生。
她怕自己在别人面前失控,怕把她内心最柔软,最渴望,最恐惧,最愧疚的东西被别人恫知,成为了威胁自己的利器。
这些年她不敢安睡一日,终日惶惶不安,怕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那年他走的时候,正值兵荒马乱,去往景国的路上死伤无数,她安排人在进景国毕竟的驿站接头,可是那人等了一个月,也未见他们。
后来听说,当年逃亡人途中遇到反贼,杀光了所有准备进城的人。
活下来的几个人说从未见过抱孩子的男子,她找了无数次,无数次带着希望,又无限失望。
后来她不敢再找下去了,她怕找到最后,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她怀抱着一点残念,在无数个深夜祈求上苍怜悯,让他们活着,就算这辈子见不到,只要他们能活着,就算让她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