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辛巳,惊敢大心问黑夫,母得毋恙也?家室外内同以黑夫,母力毋恙也?与从军,与垣柏居,皆毋恙也……为惊祠祀,若大发毁……”
借着烛火,黑夫看的很慢很慢。只有经历过,才明白家书抵万金这话。惊写了两份家书,一份发给衷,这份便是给他的。遥想当初,他们共同上战场伐楚,再写下家书,希望母亲打钱来。这回,仅仅只有惊。
陈平坐他对面,并未出言打扰。他早早入傅籍,也曾为戍卒。背井离乡至边郡戍边,遥望桑梓却无乡党亲眷,个中滋味他也知道。距离近些还好说,离得远的连找个说话的人都难。因为语言不通,纯粹是鸡同鸭讲。
良久后,黑夫放下竹简。
视若至宝的将其收进木盒。
若惊战死,这家书便是他的遗物。
不是黑夫乌鸦嘴,纯粹是惊这份家书都快写成遗书了,满满的都是各种死亡前兆啊。
“南征结束,弟便要回云梦娶妻。”
“弟会平安回来,到时痛饮三百杯!”
“家书是弟亲笔所写,好看吧?”
“……”
有这类台词的,往往都活不长了。
除开这些,惊主要还是说了些关于越地的事。还说越地比南郡还热,每年就只有雨季和旱季。他们趁着初春入越,当地气候湿热,不少士伍刚至越地便病倒。并且越人早早污染了水源,有士卒喝了潭水是上吐下泻。幸亏他们提前都有准备,李信更是下达军令,绝不能饮生水!
但疟疾却在军中传开,不少人都因此染疟而病倒。莫要说出兵征越,连路都没法走。所谓疟疾便是俗称的打摆子,素问有云:疟之始发也,先起于毫毛,伸欠乃作,寒栗鼓颔,腰脊俱痛,寒去则内外皆热,头疼如破,渴欲冷饮。
还好黑夫是早有准备,令韩终早早撰写医书上呈。将南征时最容易遇到的病症,悉数撰录,并给出治疗方法。疟疾这时分为两种,分别是温疟和瘅(dan)疟。要治疟疾,可选择针刺法再辅以汤药,主药则为遍布大江南北的蒿草。
靠着提前准备,所以染疟者百死五六。虽有损失,但对南征大军而言完全能接受。但熬过疟疾,却还仅仅只是开始。他们还得面对烟瘴水蛊,蝮蛇毒虫。路上还有越人布下的各种陷阱,中招辄死。惊前脚还在与乡党交谈,对方后脚便踩中陷阱。顷刻间便坠入深坑,被削尖的竹子穿成刺猬。
那些蝮蛇毒虫也不好对付,说那蚊虫足有蜂大,惊的大腿便被咬了个脓包,肿的和牛腿似的。他还有兴致说笑,说得亏没咬到他的牛子。惊也得到医卜照料,先采放血法,然后再敷上草药。惊痛定思痛,便焚烧艾草用来驱虫,效果也还可以。
李信整顿兵力后,便与越人交手。听说是蟒部,身上皆纹有蟒鳞,以蟒为图腾。越人断发文身,使用的兵器极其简陋。精壮皆裸上身,持竹矛与秦军对峙。他们主要以田猎为生,就类似于北方胡人,同样都是精通射术。别看兵器简陋,不少秦人都被射中面门,当场丧命。
但可惜,在十万秦军面前也难掀起多少风浪。此战斩首五千,俘虏男女老幼万余。缴获水牛上百头,还有诸多家禽牲畜。最让李信惊喜的莫过于越人耕作的稻田,加起来得有二百余顷。
这些年来秦国为了南征,可谓是精心准备。按越商所言,越地有十二部。他们大多信奉着共同的始祖公——布洛陀,根据不同的图腾分部,互有恩怨。李信所灭蟒部便以丛蟒为图腾,拢共不过五万人,实力较弱,否则也不会生活在边境。
这时期的岭南百越并非是荒无人烟,各个部族加起来近百万人,要不然秦国也不会发五十万大军南征。
越人水耕火褥,主要是种植水稻。靠着一年两熟,足以裹腹。因为山林颇多,还有大量的丛林野兽。部分越人狩猎起来可是把好手,他们年幼时便得操练箭术。用着简陋的木弓竹箭,就能狩猎虎豹犀牛巨象。越女则是在家照顾幼子,或是采些野菜野果。
此外越人与胡人类似,说是全民皆兵都不为过。得亏他们是一盘散沙,分为了东瓯、闽越、南越、扬越、西瓯、骆越……还有零零散散的小部族。
李信现在的主要目标就是东瓯和闽越,这俩就在会稽郡以南,他们相传都是勾践后人,皆为驺氏,但这俩却有宿仇很不对付。这俩祖上毕竟是阔绰过的,所以和南越这些并无多少关系。他们发展的很不错,铜器铁器皆有。还建造有土城乡邑,人口加起来超过二十万。其中东瓯王名曰摇,闽越王为无诸。
如果强攻,李信自然也有把握能拿下。毕竟越人甲兵实在是太差,也就水战舟师稍微有些棘手。可这回秦国征调了大量南方士卒,同样是精通水性。况且秦国的楼船之士,也不是吃素的。
不过李信还是想着采取怀柔之策,直接招降。经过剿灭蟒部,李信也是发现了诸多问题。现在正值雨季,隔三差五便下雨。道路泥泞潮湿,别说打仗了,就是行军都无比困难。秦军主力还是关中秦人,并不适合南方作战。他主动往后退了五十里,并非单纯表明态度,也是为给士卒适应的时间。
惊还提到了战利品,因为东瓯之地距离南郡太过遥远。所以李信便让会稽豪商收购,经过威逼利诱后这些豪商估摸着也赚不到多少。
这回南征,所有人皆是无比期待。很多士卒都决定留戍越地,毕竟开出的条件令他们是无法拒绝。特别是些楚人,他们本就适应南方气候,留在越地也无区别。
另外就是驻兵屯田这事,现在秦国退守后方修造土城用以屯粮。同时也在开垦荒地,抓来的俘虏也就有了用。还有就是从会稽郡九江郡等地发来的刑徒,亡人,赘婿,商贾……他们开辟新道的同时,也得干活。
惊闲暇之余,也会亲自赤膊上阵开垦荒地。既然是黑夫这位仲兄提出来的建议,那他自然是首当其冲,起到个带头作用。惊作为李信的短兵百将,亲自开垦荒地,也是让不少袍泽效仿。
李信为激励他们,还搞了个耕地比试。纯靠人力,七日内谁开垦的荒地又多又好,便赐爵一级!
除开个人赛,还有团体赛。若是为最,团体所有人全部进爵一级。这招一出,一个个全都是光着膀子上阵。短短七日,开垦荒地三十余顷。
按惊估算,十月份他们或许就能吃上自己耕作的粮食,能大大缓解后方的运粮压力。这招好是好,但也引起很多秦人不满。他们来越地是打仗立功得爵的,可不是来种地的。按规矩,秦国得管他们吃喝。结果现在还得自个种地,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为此垣柏没少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毕竟秦国其实也很难的。有时候找找自己原因,这么多年了爵位涨没涨?有没有认真务农?还说得有家国情怀,他们为秦开疆拓土乃是无上殊荣。
他们看似是在种地,实际上也是在打仗。只是打仗会死人,但种地不会。随着秦军不断深入,粮草运转会愈发困难。他们开垦荒地种植水稻,就是为后续做准备。以后哪怕粮道被断,他们也不至于饿死。手里有粮食,那就能打胜仗。况且李信也都答应了,后续不会忘记他们种地之功。
有用没用不知道,但确实有士卒在耕作。特别是那些准备留守越地的楚人,干起活来更是相当卖命。毕竟,这其实也是在给自个开垦荒地。
惊想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只是这封家书却承载不下……
历史上的南征,秦国很顺利的拿下东瓯和闽越。但面对西瓯时却遭逢不测,上将军屠睢战死,死伤近三十万。这无疑是给了秦帝国一记响亮的巴掌,死伤事小帝国颜面受损事大!
在黑夫的干涉下,李信化作蝴蝶至东瓯展翅。也幸亏是李信未曾辜负他冒死举荐,打仗比之先前还要稳妥。所有人都认为李信会乘胜追击,荡平东瓯闽越。却没想到他在剿灭蟒部后,却向后退兵五十里。在平原安营扎寨,同时派遣使节劝降东瓯和闽越。
……
……
良久后,陈平方才轻声询问。
“县君,南征情况如何?”
“暂无大碍。吾弟知道的不多,有些事也不能写于家书。若被都尉查到,便是泄密,当以军法处置。”黑夫顿了顿,笑着道:“陈生亲眷可都安排好?”
“有劳县君费心,平唯妻一人,已住宅中。”陈平望着烛火,轻声道:“妻素来贤良,知平要至泾阳为啬夫。便将嫁妆赠平用来打点乡党,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挺好。”黑夫轻轻颔首,笑着道:“若吾未记错,她是张氏女孙?五嫁而夫辄死,人莫敢娶,唯陈生得之。”
“吾兄也曾有顾忌,但平不怕。他们皆是福薄之人,担不起。平游学时曾有人看相,说平今后必能为相,可宰天下。事实证明吾未娶错,现在平便爵至大夫。“
“那相面之人倒有些本事。”
“吾记得是在砀郡,当地皆称他为吕公。”
“呵。”黑夫只是笑而不语,寒暄后他便环视左右,压低声音道:“陈生至阳武,可曾遇到吾说的那位故友?”
“嗯。”
“如何?”
“他说愿为县君差遣。”陈平看向窗外,低声道:“对县君所出题目,很是赞赏。只不过他现在是仓中鼠,虽食积粟居大庑之下,却还要防备狸牲。”
“放心,他很快就不必怕了。”
“县君何意?”
黑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县君要以爵位相保?”
“非也非也。”
黑夫并未取出诏书,因为这玩意儿都被老娘收了起来,并且供奉于家庙。能得皇帝诏书,这可是无上殊荣。他旋即笑着说起今日受封,还得到皇帝的免罪玉璧。
“嘶……皇帝也有意赦免?”
“当然咯。”
“平为何觉得如此古怪?”
陈平皱着眉头,很是费解。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以皇帝记仇的性格怎会赦免张苍?
是,张苍的确没和高渐离勾结。
但是,他失职废令却是跑不了!
高渐离刺杀失败,他却连夜逃走。
这种背叛,是皇帝无法容忍的。
难道……是诈降?
先骗张苍,再找理由砍了他?
“更奇怪的事都有,这算什么。”
黑夫是满不在乎的拂袖。
陈平还是太年轻。
正所谓皇帝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况且陈平现在并不知道皇帝就在身边,说不准他们现在说的皇帝都知道。就说他这云宅,皇帝可赏赐了不少隶臣妾。这些奴仆奴婢里面,是否会有皇帝眼线呢?
“行了,你也该回去造娃了。”
“造……造娃?”
陈平是目瞪口呆,满脸问号。
话说……这是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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