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崖城东门外,陈丘驰与季平尘坐在马车上远远眺去,发现这日头正当的晌午,却总觉着照不亮这座城。
就像是,像是里面腐漫了死人气息,笼满了整个城,再烈的光也给你挡了出去,照不进半分。
东门外没有其他城一样把守的守卫,只有横在地上的一二兵器。整个城门外如同暴雨前的阴死低沉,察觉不出半点生气。
二位少年不自觉的握紧了各自手里的刀与剑,随着牛车缓缓进了城门门洞。他们左右看去,发现这城洞的墙上横横点点道道黑红,墙上还有不少凹孔,像是什么钝器砸出来的。
他们不自觉捂住了鼻子,直到出了城门,他们总算看到了活人。那活人有些消瘦,走路歪扭又缓慢。
陈丘驰:“喂!听得到吗?”
他冲着那活人的背影喊了一声。活人顿住了步子,咔咔拧过脑袋来,空洞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二人。
俩少年这一看才发现,这活人如同死人,面色灰蜡皮如枯槁只剩骨肉。
陈丘驰心里咯噔一声,可他不知道他那一声,可不止喊住了一个人,还喊出了一群人。
本来空寂的大街两旁,似乎荒凉长久无人居住的屋子内,开始隐约有了躁动声,窗户一扇扇打开,出露出一道缝,和里面一只只饥渴的眼。
他们开始拖着身子扒门而出,在街上踉跄着,看似很努力的趋步而来。无人的空巷在半晌堆满了一具具形如枯骨的人,他们蜂拥而上,一会儿把俩少年埋没在灰脏杂乱的布衣里。
那群人先是把俩少年从板车上薅了下来,几乎是把板车的每一个缝都寻了个干净,宛如这板车是宝山,他们带着前所未有的探索精神挖掘着什么稀世珍宝。
那群人在板车上什么都没寻到,他们一双双凹下去的眼蓦然齐刷刷盯死了两位少年。俩人没等拔剑拔刀护身,就已经被那群人攀住了身子。
他们在二人身上摸索,脏乱的手伸进他们衣服里每个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二人在大夏天被一群人拥在周围,瞬间挤出一身汗,而别人身上的汗腥味又随着他们的动作呼呼往自己鼻子里钻,弄得他二人当下倒尾,险些吐出来。
季平尘:“各位是没钱买吃的吗?要钱我给你们就好了,别抢啊……”季平尘费劲的把手从人堆里抽出来,然后努力掏出了钱递给身前一双双手,没想到那一袋子钱却被人一巴掌扇了出去。
“(有气无力)有没有粮食?有没有粮食?!我要粮食!我要吃的!”一人匍匐在季平尘胸膛前,空洞的眼冒着光凑近了问着他。
季平尘耳边响起了奇怪嚎叫声,但他能确认那不是人的声音。他对着趴在自己胸膛上的人摇摇头,“吃的路上已经吃光了……”
人群一听,都顿住了手上的动作,两眼又凹了下去不再有光泽。他们又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转过了身子,拖着身子往回走去。
但他们并没有急着回家,他们很一致的把目光扎在了那头牛身上,那头已经被后面的人割到满身是血的牛。
而后,陈丘驰与季平尘宛如撕裂了眼眶般不可思议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他们瞳眸里映着,映着个个人举着刀叉铁锨铁铲,几乎是于顷刻间把那牛分了个干净,到最后只剩四个牛蹄和零零散散的骨头。
牛那声声哀嚎似乎还在二人耳边回响,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这群人,把割下来的牛肉连同皮毛生血,一起往嘴里塞。
他们撕扯着,啃咬着。牛血顺着他们的干枯死唇流了一身,如野兽进食般,不到片晌,似乎是暂时心满意足,又拖着身子一顿一停的回了家。
陈丘驰滚了滚喉咙,硬着脖子偏向季平尘,“兄弟,这城,我们还进吗?”
季平尘定了定神,咬着牙关喘了三口大气,“进。”
他们没有别的路了。想去西边,必过无崖城。若是翻山绕道,他们已经没有吃食可以熬过去了。
他们走在路上,两侧全是闭死门窗的店铺,有些没上锁的,还“嘎吱”轻晃着。
二人寻了半天,终于寻到家没有关门的铺子。他们抬头看了眼匾额,依稀认得出该是家酒馆。
推门进去,屋子里阴沉空荡,角落里似乎还有簌簌窜动的老鼠,只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力劲,比别的地方窜的缓慢叫的声小。
“噔,噔噔蹬,噔噔噔蹬——噗嘶——”似乎是有人从楼上下来,但脚步声很奇怪,像是走了两步却没站稳甩了下来,用手抓住扶手磨出刺耳的声音。
二人没有猜错,下来的是个人,身着青衫但照例枯瘦。他弯着身子拐着腿,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陈丘驰:“您是这酒馆的老板吗?给我俩来两壶酒,还有三盘好菜!”
老板僵僵瞥了他俩一眼,没有理他们,反而缓缓向着大门走去。
季平尘,“(笑笑)老板,我们二位还有些钱财,想来应该够支付您酒菜钱。”
可那老板仿佛还是没有听见一般,一步一步向门外挪去
“哎不是——”陈丘驰皱着眉还想说什么,却被季平尘拉住了胳膊,示意他作罢。因为他彻底明白了,这城里无粮的情况并不是大部分人的正常与少部分的特殊,更像是一种公平的天罚。
他们站在屋里,看着店老板往外挪着步子,却听远处隐隐的铜锣声传来,很淡很轻,一阵风便能吹干净。
但这一声铜锣就像把整座深睡的城都喊醒一般,原本沉寂的街巷顿时成了万人空巷,似乎纷纷都往一个地方涌去。
方才还宛如死人一般的店老板一把扒在门栓上,整个人像是离弦箭矢一般冲了出去。
俩少年一惊,夺门而出看着这街上一群跑起来没有半点人样的百姓,疯一般向着一个方向鱼涌而去。
但他们跑的并不快,饥饿没法支撑他们快速运动,他们靠着精神上的渴望,即使没两三步就摔在地上的,也要向那个地方爬去。
县令府邸门外,百姓伸着手张着五指,像是在乞求什么。他们把整个大门连同府门外方圆几里都堵了个死,俯视下去,已尽然是密密麻麻难以数清的人头。
那二人靠着轻功翻上个高楼,在高处看着这府邸。他们发现府邸四周院墙后竟然竖起了根根长枪,似乎是为了阻止百姓翻墙而入。
定睛细瞧瞧,会发现府门虽然大开,但是百姓不得再往前一步,因为大门后卡着铁栅栏,镶死在地上,怎么也冲不破。
但二人看不见的是,最前面的百姓不顾那些坚硬的铁刺扎进自己的肩膀、胳膊,仍是伸着手,去使劲抓那铁栅栏后分给他们每个人的,一把米。
前面的百姓紧紧握着米,却哀求着再多一些。后面的人一把抓住前面的脑袋头发,猛地往后拽。而被拽倒的人,手里的米没握紧的,撒在地上些,一粒粒捡起,却还要向周围的人嘶喊着,“不要抢我的!不要抢我的!”
而那些稳住身子没倒的,死死抓着米把手塞在自己怀里,弯着身往外撞。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这么做,米粮也许待不到他们出去,就会一粒不剩。
季平尘眉心拧成八字看着这似乎已经失去理智的百姓,紧了紧拳头。陈丘驰在他旁边,已经开始撸袖子了,“他娘亲养的狗官,我非进去把他卸了不可!”
“丘驰。现在人太多,我们等晚上……”
……
乌鸦在月下啼鸣,被稳稳立在墙瓦上的季平尘与陈丘驰惊飞。他二人小心避开那根根长枪,翻进了院内。
季平尘往墙根一扫,发现这居然三三两两的躺着些尸体。看来不是没有人涉险翻过,只是绝大多数人还保留着一份人的理智。
陈丘驰拍了拍季平尘胳膊,示意他仔细听。他听到了孩子的轻声哭啼,在离着不远的屋子里。
他们踱着步子,轻轻摸到那屋子外,用手指捅破窗户,凑近了眼往里瞧去。
“!”好家伙前前后后八个没三岁大的孩子,都堆在这一个屋子里。
主屋内,烛光不太明亮。县令坐在桌子上,对面是他妻子,旁边坐着的六七岁的孩子。桌上只有简单的两盘菜,清清淡淡。夫妻的身前没有饭,只有那孩子有,还不够半碗。
孩子嚷嚷着菜清淡,饭不够饱肚子。
孩子一嚷嚷,妻子就来气。但倒不是对孩子,是对她夫君。
“你给我三个脑子我也真是不明白了,人家抱着孩子来找你换粮,你为什么就非得去换啊?!”
“(摊手)我不换,那些孩子怎么办?那些孩子都是丧了心的爹娘不要的。我不要他们,他们不是被饿死,就是给别人家要了去,烹了宰了的,(手心拍手背)你担得起这结果吗?”
“你说的倒好!您,何大人,何县令!您多伟大啊您去救别的孩子,你看看你自家孩子都成什么样了啊?!”妻子抱着胳膊,“给粮就给粮,给公粮不行吗?非得拿自家粮去换!”
这无崖城的县令,正是八年前岳崖学府的何鸪。七年前他进士出身步入仕途,娶妻生子如今日子也算安稳。
何鸪一听这话,拍桌而起,“这一城人就靠那一点公粮了!(气到手抖)你说这话你还有没有良心?!”
“(也拍桌而起)我没良心?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你有良心?你有良心前一阵子别人给你送钱你怎么就挪公粮了?啊?!”
何鸪听她提这事儿,蔫了些劲,坐下不再出声。
妻子抽了抽鼻子叉腰道:“你有良心?你有良心你看看孩子你看看我!你有为我跟孩子想过吗?!您是有多大良心,我们都快过不活了你您还想着别人?!我当初真是被驴踢了脑袋同意你当这无崖城的县令!不对,我是瞎了狗眼跟了你这么个男人!”
孩子听爹娘一吵,搁下筷子哇一声哭了。妻子白了何鸪一眼,抱着孩子摸着他脑袋,嘴里哄着他往门外走,不忘甩一句,“你跟你救来的那八个孩子过吧!”
妻子一把拉开门,没料到迎面就是一大刀白刃指来,接着是一声,“你个狗官我宰了你!”
一番惊心动魄,总归是有惊无险。陈丘驰是直性子,但季平尘凡事想要个原由,何鸪这才能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不然今晚脑袋可就掉了。
陈丘驰:“(抱拳)事情原是如此,对不住。”
何鸪:“(摆摆手)没事……二位侠义心肠,我理解。”
季平尘:“何鸪,这婺州闹饥荒我们是知道的,可是别的城县都已渡过难关,为何这无崖城情况反倒愈加恶劣?”
“(叹息)婺州知州尹大人治荒有方,向朝廷奏报请求开仓赈粮,又抬升粮价引商贩来婺州卖粮。可无崖城建在这群山里,地儿偏又险,商人不肯过来,只有前个月第一批运来的公粮,撑到现在。”
“那为何不再向外求助运粮救济百姓?”
“前几次尹大人又来过两次信,都说粮在路上,可我们什么都没收到。半个月前尹大人来信问我情况如何,我回了信说情况并不乐观。而后几天我又收到了尹大人的信,说他又调度其他几个城县挤出些粮食,再给我运来。(抖手)可我等到现在也没等到过粮食。”
他又叹了口气,“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整个城都盯着我,我现在连信都送不出去,上哪求助啊?我那后院的大屋子里那点粮,是整城百姓最后的理智了,要是这些也没了……”
季平尘:“(若有所思)所以您每日只给每人一把米。”
陈丘驰把大刀往地上一插,“可他们那一把米,多少是还没出人堆就被强光了的啊?!”
何鸪直起身子难为情的看了眼他,又泄下去叹道:“我也不是什么圣人,没法避免这些,我只能这么做。”
季平尘按住还想说话的陈丘驰,对何鸪笑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砰砰砰——”前院传来声响,细听不难辨出,是砸门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很连绵,似乎从没断绝,时大时小。
妻子不清楚二位少年的来路,怕自己离开了,万一自家夫君遭毒手,她赶不来帮,便抱着孩子也留在了主屋。可那孩子一听外面那砸门声,心就跟着那阵阵声响一起扑通,刚稳下的情绪又哭了上来。
季平尘出了屋子走去前院,砸门声响也便愈来愈烈。他透过那铁栅栏,看着隐隐震动的大门,嗓子跟着心一起跳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