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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罪孽(1 / 1)


我活到现在,做的最勇敢的事,偏是我最不该做的事。

我出生在个还算富裕的家庭,家里有座大宅,里外进出的对我爹也是恭敬。我出生两年后,亲娘死了。她死后,是个已经很有些年纪的奶娘把我养大的。我爹从不管我,我也鲜少能在宅院里看见我爹,除了些家中来客时的应酬宴局。

亲娘生前一直是个体弱多病的身,怕本能活到四十的年纪,为了生我只活到了十九。可能是因为她的身子弱,我自生下来便把大疾小病傍成了家常便饭,从药罐子里泡大,时至今日倒也还算得上健康。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年幼时的羸弱多病,从一开始就辜负了我爹望子成龙的期望,我在他面前从未得到过正眼,只有芝麻大的错误换来鞭打。我像是他见不得人的逆子,可又在宴席酒桌上,成了他光明正大搬上台面泄愤的谈资。

后来几个算得上熟客的,往酒桌上一坐,开口问的竟是关于我。他们又想看看我爹,对我这犹如背上弥天大错的儿子,有没有新的谴责话术。

他从没在人前夸过我,当然我知道,我也不值得他夸耀。可他却总是当着客人说,我是个一事无成的孩子。或许是因为他那常说的话,我长大后真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从小到大一直是。

我文不成武不就,在隔壁的香铺给老板打下手,却又常常混错香料而遭老板的唇枪舌剑。我想他若不是看在我爹的面子,我早够他踢出去八百回了。

我十九岁那年,爹娶了新欢。那日宅院很热闹,满眼喝彩满耳红。我在人群后踮起脚,看着我那晚娘跨过马鞍走在洒满五谷的红毡上。我瞧见了她那掩在团扇后的侧颜,低垂的眼睑微扬的红唇,美到让我发昏。

我亲娘在十九岁那年辞世,我在我十九岁那年有了晚娘。

晚娘第一次见我,是在我屋子里,我十九岁的人,却坐在凳子上拿着狗尾巴草发呆。她进来的时候,屋外不明亮的光打亮了她半边面容,我才发现她好年轻,不该是我娘,该是我姐。

她问我叫什么,可我没答出来。打我记事起,我爹从没叫过我名,奶娘喊我少爷,香铺老板喊我徐家那小子。我十九岁竟真不知自己名姓,好像那名姓随着已故的生母一起掉进了忘川河。

我告诉晚娘我不知道,她好像是有些错愕,然后想了想和我说,我不能没有自己的名字。她既然是我娘了,也有为我取名的权利。打那之后,我有了自己的名字——徐诚斋。

我点点头应了,问她是哪几个字。她又有些错愕,可能是想不到我这样的家庭,十九岁了竟不会识文断字。可那是事实,我爹不教我,也没送我去过学堂。

她在屋子里转了三圈找着什么,而后推门出去,隔了会又敲门进来,手里多了笔墨纸砚。我小时候总会拿着树杈在地上学那些孩子在学堂里写字的模样,我以为我也是写过字的,可直到那天,我才真正写了字。

她握着我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笔尖的墨水在纸上慢慢泅开,有了行迹。但我的手没那么听话。我当时很怕,怕手的乖张不顺会惹恼她,她也会和我爹一样鞭打我。可她一直在我耳边轻轻道着放松,连她呼吸都那么温柔。

我抬头看着她,发现她打过眸子来也看着我,冲着我笑。

我很笨,“徐诚斋”三个字第一天我的确没能学会,可往后却是我不想学会。我害怕我说我会了,她就不再来教我写字了。但我最后还是坦诚写出了那三个字,因为我怕她会嫌我愚笨,愚笨到她不愿再理我。

我问她还会不会再教我写字,她点头说会。她言出必行,我会识了好多字,也会写了好多字。那么多字我只有三个字写的最好,但不是“徐诚斋”,而是“秦司青”——她的名字。

二十岁那年冠礼,我意外打碎了用来酬客的陈年酿。一坛,一坛而已。可我爹却让我在大庭广众下跪在台阶前,对着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宾客,脱下上衣。他拿着本是抽马的鞭子,抽在我身上,那声音响到宾客们连连咂嘴。

那本该是我十几年的光景中最风光的一天,却成了我二十岁最羞耻的一天。

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说句话。我想要是这跪的是其他任何一个,都会有人二三好话言语,甚者出手拦阻四五。可偏偏是我,他们就是这么看着我长大的,他们习惯了,好像我就该是这样,罪有应得。

后背的疼痛抵不过我膝下的如针刺扎,伤痕的火辣比不上宾客目光的烧灼,我眼皮慢慢耷拉下去,两眼发黑,两耳发聩,朦朦胧胧又模模糊糊,好像是我娘的惊怒,和她的怀抱。

我直直栽了进去,栽进了温暖。

我再睁开眼,是趴在床上,背后的疼痛找我算着旧账,让我浑身一颤。我歪头看去,看见了她释下担忧的眉,和她心疼的眼。她问我疼不疼,就这一句,我却打心底滋出委屈,沿着我的喉管爬到我嘴里,最后呜咽了出去。

她问我恨不恨爹。我恨,我当然恨,老实听话十九年的我,头一次有了想把爹杀了的冲动。可我却告诉她我不恨,我怕她以为我是个坏孩子,就不会再疼我。

那天她和我说了很多,也问了我很多。她告诉我她的过往,又询问着我的过往。她说,以后或许会给我生个弟弟或是妹妹。但她答应我她会疼我,当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永远疼我。

可我不信,我希望她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我不想要弟弟也不想要妹妹,我只想要娘,我只想要她。

日暮的黄昏散尽,下人进屋唤她,说老爷那边已经全备好了,这边交给她们这些下人就好。我突然不安起来。我爹已至中年,打我娘进门第二天就去找了郎中,带着大包小包回来备了一年。我突然想起娘白日同我说的话……

我控制不住地想到她要去遭受我爹那畜生的糟践,我接受不了,我扣住了她手腕,什么都没说,眼里却满是央求。她眉眼一怔,笑着问我是不是还要娘哄着睡。二十岁的我怎么还需要哄着睡?

可那夜我却真的像个孩子一样,竟真想要她哄我,任性撒泼要她留下来,陪着我……她真的留下来了,遣走了佣人,只剩我俩。我看着坐在床边的她,她坐在床边也看着我,真像个母亲似的哄着我睡觉。

我在那一刻不甘又怨恨,不甘她只是我晚娘,怨恨她是我爹的女人。忤逆的想法悄然萌生,却立马被我在心里一个耳光抽到南北不分,带着惊恐与慌张战战兢兢地入睡了。

在梦里,我梦到她坐在那,眉眼无神也无情,而她面前是铺满草席的坑,坑里全是那些冷眼旁观的宾客,甚至还有我爹。我看着她举起火把随手丢进了坑里,烈火点燃草席,最后连同那些人一起,烧到连灰烬都不剩。

我虚伪地问她我爹呢,她却笑着问我,这不就是我想要的么?是啊,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我向她走过去,张开怀抱。她就坐在那不躲也不闪,我滚滚喉咙,沉了口气向她抱过去——我爹踹门而入的声响将我吵醒。

我才发现我身上满是冷汗,看到他那一刻,我竟有些庆幸——不是庆幸他还活着,是庆幸我还没做什么。

身子趴在我身边将就一夜的娘也被他吵醒,她将手轻轻按在我手上,而后起身把我爹拉出了屋子顺手带上了门。我隔着门窗看着他们站在门外的身影,像是在低声争吵着什么。没一会,爹走了,她推门进来。

我问她是不是也要走了。她却说,在我伤好之前,她都在这陪我。

那阵子,我躺在床上看着她打理屋内的花,收拾桌案上乱糟的纸张,一次次端进热腾腾的饭菜,又一次次端走只剩汤汁的碗碟。好像我的世界只有她,她的世界也只有我。

我伤好那天,我下了床,她却绕过我,弯着腰帮我收拾睡成猪窝的床榻。我看着她的背影,看到愣神,竟不自觉向她靠去,双手环过她腰抱住了她。

我感觉她身子一僵,我慌到立马开口喊了声娘,这才让她稍稍松了劲。我收起不安分的手,局促着说了句谢谢。她半信半疑怔愣着点头,因为我不是年幼的孩子,而是个成年人了。

她离开了我的屋子,连同我的神志一起带走。我坐在凳子上,十指深深抓紧头发,把头顶抓成一坨蓬草。穿过门窗的光线从西边慢慢挪到了东边,佣人端来的饭菜慢慢没了热气,软塌无油光的又被佣人端走,甚至没留下一句虚情假意的问候。

我浑浑噩噩荡到了后厨,灶上煎着什么药,味道让我作呕。我问佣人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却说我知道了也不懂……那我便懂了。我又浑浑噩噩荡回了自己的屋门口,却在抬手推门的瞬间犹豫了。

我觉得以前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却突然在那一瞬间觉得我可以做些什么。我拾起从没拾起过的勇气,向着我娘的屋子走去,却在路上把勇气散了个干净。余下那一丁点,几乎是让我跌进屋子里去的。

她托住我胳膊,稳住我的踉跄,用她那有些惊诧的眼看着我。她问我怎么了,可我该怎么说?我能怎么说?我能说什么?我……我沉默了,又坐下来抓着我满头的蓬草。

屋外响起叩门声:“夫人,老爷说家里来了客人,让您再等他一会。”

她应了声,看着我,温柔道:“诚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天不早了,快回去睡觉。”

我喉咙一顶,问道:“娘是在赶我走吗?”

她笑笑,“没有,只是……你不该在这里,尤其是现在。”她走过来揉我脑袋,“诚斋乖,娘今晚不哄你睡觉了,明晚一定,行吗?”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抓住她胳膊,直直盯着她。我那时想,我要是再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所以我说了——一个字一个字说的。

她挣开我胳膊退了几步,不可思议地僵笑着,或许是我说得含糊,或许是她认为我在玩笑,又问我一遍:“诚斋你说什么?”

是她逼我的,逼着我把一切丑陋都撕开来扔给她看,我的怨恨我的不甘还有我散尽人伦的邪念……我话说一半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她冲我吼道:“徐诚斋你疯了!我是你娘!”

她说的对,我可能真疯了,从我再也没法从她眼里挖到温柔那一刻疯的。我感觉我什么都没了,我只有眼前那个人,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那一巴掌,非但没能把我扇个清醒,反倒如风助长了火势。

我把她推到墙上,再次抓住她胳膊,任由她怎么反抗,也挣不开我的束缚。我从没用自己的力气来反抗那些虐待,却将它用在了唯一爱我的人身上。她想喊,可我却像模像样学着别人,用嘴堵上了她的嘴。

我顺势一件一件脱掉她的衣服,双手接触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指腹在她身上躁动不安地逡巡游离。她指甲真真正正的掐进了我肉里,我能感受到那溢出的血,流在她指尖。她又用牙咬住我的嘴唇,我尝到了腥味,还掺了丝甜,混着唾液一起滴在了地板上。

可疼痛是我的老友,没法劝我回头。

她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我如胜利者般把她按在地上,看着她贴在地上的侧颜。我记起婚礼那天,第一眼看到团扇后她的侧颜,美到让我发昏。可如今的她脸上只有痛楚,和滑在面颊上的泪。

我突然大惊,仓皇站起猛然退开几步,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一屁股栽在上面。我看着狼藉的屋内狼藉的她,我和自己口中的畜生有什么区别?我抖着手从地上拾起件衣服披在身上夺门而出,带着满身淋漓鲜血逃走,甚至没意识到我拾起的是她的衣服。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缩在墙角死死抱住自己,杯弓蛇影。我听到一声惊喊,从娘的屋子那边传来。我做贼心虚,缩回了床上——娘早上帮我整理好的床。我用被子死死塞着自己耳朵,惶惶难眠。

我又做了个梦,梦里娘在火坑里,我看着站在火坑外的我,丢进去了火把。烈火将草席连同娘一起,烧到连灰烬都不剩,把那梦烧成了满宅院的白绫……

现在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能见一眼的资格,也没有了……只剩下手里那件衣服,属于她的,却又是被我自己扒下来的。

我举起了屋里她落下的剪子……

但我终究没能下手,我没有自裁的勇气,却拾起了那个害了爱我的、我爱的人的勇气。

夜半,门被爹破开,他把偏安一隅的我从床里硬生揪出来拎起,然后砸在墙上,把我打了个半死。可我反倒安稳了,那是唯一一次,我觉得他对我好。

我趴在地上,像条老狗张着嘴吐着舌头苟延残喘,慢慢闭着眼又迷糊睡去了。直到我在恍惚的梦里感受到手心一丝温凉的触摸,我扒开眼皮,看见了仍然狼藉的她。

她就跪坐在我身前,握着我的手。她眼里掺杂了太多东西,找不到一丝温柔,而杂乱偏偏又显得黯然,失了神光,冰冷又木讷。

我有些害怕,我想躲开她。我不是怕她,我是怕在她面前的自己。可我没力气再动了,我只能把眼睛闭上,强作她不存在,又把两只耳朵都睁大了,捕获她每一次呼吸。

她松了我的手,然后抚摸着我裂开的唇——那是被她咬的,是我自作自受。她好像又抚在我胳膊上,那一条条指甲留下的痕。她没有像以前一样,问我疼不疼,而是问:“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么?”

我闭着眼,想着她问出这句话的神情,话语战战兢兢又吞吞吐吐:“四……四岁……”

她:“嫌弃吗?”

我把眼皮又掀开来,可她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只是眼睛盯着我了,直直盯着我。

“不……”

“你会负责么?”

“会……”

“你会待我好么?”

“会……”

她点了头,又把头偏开,盯着房门,独独是攥着我的手,又紧了些。

“站起来,我带你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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