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江关
翌日,江楚借着“受伤”的名义,在自己的营帐里窝着享受清闲,除了仙婆不准任何人打扰——因为仙婆知道他已经屁事没有了,要是把她挡在外面,她一张嘴再给他兜出去,他这清闲可就全没了。
而仙婆打着给他看看病情的名义,进来没待五分钟就让他后悔了。
她进来压根不是探查病情的,她除了第一句“你经络还有点堵塞,这几天都不要再调转运作内力”,还像是来探病的样,从第二句开始,句句不离“南昭卿”。通过江楚口中的描述,仙婆对南昭卿这姑娘好奇又惊异,因她自己本就不是什么礼教束缚出来的人,天天拿个扇子在外面野惯了,南昭卿那自由、大方、清醒、主动的性子正好合了她的胃口。只不过这些话调不能唱得太明显,所以她便说江楚什么年过二四,早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最后绕着弯子兜回了南昭卿身上。
江楚被她逼得没办法,抬起屁股一溜烟窜出去了。而他这一出营帐,正好撞见了刚带兵回来的武毅晟,还有武毅晟身后的一个陌生的老熟人。那人皮肤呈麦麸色,头系抹额,是他黎江楚从小扒轱辘打大的人——柳家,柳琰玉。
武毅晟看见江楚,有些惊喜,而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拽着江楚去了个地方——渠江关关西山上的树林中。而柳琰玉,也跟着一同去了。
按理这旧友相见,思念早该如江水从口中泄出,没想到江楚与琰玉二人就像是嘴里拉了闸,半个偏旁都挤不出来,就这么一路行至西侧山林。
林子内一处隆起,前立一木碑,歪扭着刻着“黎长洪之墓”,地上不少野花与水果。三人下了马,武毅晟从马背的包袱里取出三坛子好酒,自己拔开一坛子,将酒水扬撒在地面,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这地儿高,看得见渠江关,也看得见定军关。”
江楚微微皱眉,听出武叔话里那深沉意。他想让他爹在天上看着,看着他们亲手收回这片失去的河山。
江楚看了眼武毅晟,武毅晟看了眼他,说道:“江楚,我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你……”
“是晚辈不肖,还有劳武叔您为家父立碑。”
“哎……我没本事,收不回你父亲的尸骨,让他躺在定军关外不能瞑目。你爹生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是让我照顾好你。他说自己大半辈子都守在疆场上,没能好好陪你长大,觉得欠你的……”武毅晟拍了拍江楚肩膀,自己转身站远了些。
江楚盯着那要齐不齐要整不整的木碑,行过跪拜礼,起身后站在碑前一句话不说,将坛中酒一滴一滴倾洒,浸湿了泥土,盈上了浅浅一层,映着自己的身影……
二十年的光景就在这泥土汪着的清酒里,缓缓闪过。
柳琰玉在旁把该做的都过一遍,站在江楚旁边,似乎是很有感情的一番难过,就跟死了他个亲伯伯一样,又得努力不让自己流出泪来。
但江楚不一样,江楚在尝试逼出眼泪。可他失败了。他想了想,自己大概已经五六年没有流过泪了——因为情感上的波动,这便自然排除了因为风沙之类的生理上的泪。他情感上的泪早些年就淌干了。他也不是没有心,只是变得麻木了,对生死这件事情。
他向来不喜欢在生死面前摆出一副哭丧的样子,他觉得那样只会让逝者觉得吵闹,也会让逝者不安心。他不理解为什么丧礼上的五服以内都要哭得各个顶凄,好像不弄出滴泪来,便不能证明那些本就不算太浓的血亲关系一样。
他站在那什么都没再说,而后上了马,要回关去了。
江楚:“一直没见到柳伯,他还好吧?”
柳琰玉在马背上偏头看了眼江楚,“我爹他先前在战场负了伤,一直卧病在帐,多亏了仙婆,已经好多了。”
江楚应了一声,而后也偏着头看着身旁麦麸面色的柳琰玉,刚毅的棱角与记忆中的稚嫩的面容重合,还有那脑门子上从小系到大的抹额,想起俩人小时候天天在军营里掐架,他双手端着枪,自己双手握着剑,俩人挥了半天把自己累的半死,索性枪剑统统扔掉,不如直接上手摔跤来的痛快。
可他看着看着,竟突然觉得熟悉起来,不是记忆里模样的重合,而是好像这张脸前不久在哪看到过一样……
江楚:“你是不是有个弟弟来着?”
柳琰玉:“柳琰杰,那小子……”
江楚看向武毅晟,“武叔,小书良身边那位,还记得吗?”
武毅晟这一听,又看了柳琰玉两眼,眼睛突然睁大了,“哎!你这么一说……确实像!”
“怎么武伯伯,你俩见过琰杰?”他见江楚点头,“他人在哪呢?!这臭小子离家出走五六年没着家了!爹给他安排的妥妥当当,他偏不听!”
江楚:“我们后来分开了,我也不确定他去了哪。”
他真不知道?
离家是叛逆的,但江楚后来发现,叛逆不是每个孩子的必经阶段。这东西不是生来的萌芽慢慢催发,而是不经意掉落的种子迅速勃发。孩子总归要理解爹娘,可其实爹娘也一样需要去理解孩子。几千年的“孝”道下,长辈“爱”与“好”是值得反思的问题,它们不该因为冠上了爹娘的名,就可以抹杀犯下的一切错误。
而江楚作为外人,既希望他们家庭和睦团圆,也不想扼杀一个孩子的反抗。所以他能做的就是拉开距离绝不插手。
但江楚有些好奇的是,虽说都没当过父母,但柳琰玉当过儿子啊。他本以为家里有个当哥的或是当姐的,最能理解弟弟妹妹心绪的人,可柳琰玉不是。所以他对柳琰玉而后的几句教条话没做任何答复,却没憋住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笑得蕴意不清,把一旁的武毅晟都笑懵了。
柳琰玉:“你笑什么?”
江楚:“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柳琰玉盯着黎江楚,看着他歪着脑袋挠耳朵的样子,“不是你……我发现你这么些年,怎么突然格外欠贱了!”
“你怎么骂人呢?”
“怎么?小爷我就这样,不服咱俩比划比划?”
“我是伤员,你不能可怜可怜我?”江楚就知道他是醉翁之意。
“伤员?(啧啧)我看你可一点都不像伤员的样。咱俩也这么些年没比试过了,正好让我瞧瞧你有没有长进!”
江楚应付了武毅晟几句关心话语,然后还是对柳琰玉说道:“不打不打……”
——校场
士兵围着校场成了堵四方墙,两边的将士基本上各占一半,为自家少将军呐喊。几个将军站在校场的南边高台上,仙婆在旁边摇着蒲扇,嘴里念叨着:“这俩崽子,哪个手下少个神,都是婆子我遭罪。”
江楚死活是没想到,柳琰玉这小子见了自己不像是见了朋友,跟见了几辈子仇人一样,不跟自己干一仗那怕是晚上觉都睡不好,哪管的上他有没有伤,扛也得给你扛过来。
就算武叔嘱咐了让柳琰玉下手注意着些,但按江楚了解的他的性子,他估计也就动手前记得,真打起来还管得着自己的分寸?怕是恨不能把自己打死才尽兴。
邵岭涯控制着轮椅上了北边高台,安求客拎了坛酒站在他旁边:“诶,咱俩赌一把,就赌他俩谁赢,我赌咱头儿。”
“你倒是嘴快。你把他赌了,我赌什么?不赌。”
“哎别这么扫兴嘛,你就赌那姓柳的。”
“我看你就是想要我兜里的钱了。”
“这话让你说的!不过我说,你就这么确定那姓柳的会输?”
“他什么实力?另一个什么实力?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吗?那当年也不知道谁被揍的……”邵岭涯给他留了点面子,看他有些幽怨的样,“行,跟你赌,不过换个赌法。赌柳少将几回合落败,十回合为界,我赌十回合内。”
“行,那我就十回合外。”
“你有钱跟我赌吗?”
“有……我有的是钱。”
邵岭涯眼大眼小充满疑窦的看着他:“你又打着什么稳赚不赔的主意?”
柳琰玉从兵器架上拔下木柄扎枪,对着江楚扬着下巴:“看在你有伤的份上,我让让你。我不用我那杆子湛王枪,就拿这柄木头枪,跟你较量较量。”
“这么客气?那我不回礼说不过去……让你五招?”
“(轻蔑一笑)嘴倒是越来越狂妄了!”柳琰玉蹬地发力,向着江楚弹射而去,手中长枪旋舞,如有翻江倒海之势。江楚看着冲来的琰玉,就如巨浪排天袭卷而来,双手背在身后握着剑,脚尖旋地发力,侧身躲开琰玉的一记下劈,枪身贴着江楚胸膛将地面砸陷。枪虽然是最普通的木柄枪,但是经过柳琰玉的手,霸道俨然。
“好霸道的枪势,若是砸在人身上,不死恐怕也是肋骨尽断。”安求客眯细了眼,凝着眉感慨道。他半瞎的眼看不太见,但这每一枪的攻势里蕴含的力劲与霸道却可以被清晰洞察。
邵岭涯:“势如长虹翻江海,枪挑排空七尺浪。难怪柳家军以长枪闻名。”
柳琰玉长枪一记上挑,擦着江楚耳朵而过,长枪呼啸的劲风犹如海浪翻涌,淹过了周围的所有声音,感觉犹如整个人在海面上挣扎。
他将枪左二右三分,横别在腰后,右手发力左手松松开,长枪绕着腰圈旋,随而抓住枪尾,借力顺势向江楚横扫而去。江楚急忙后撤,枪尖未触胸膛划过,但劲风硬生生把衣服撕裂道口子。
“还不出手?”
“还差一招。”
柳琰玉咧嘴一笑,站直了身子,将长枪笔直插进地面,右臂肘顶着木柄,右手绕着勾握枪尾发力,别弯了枪身,随即脚尖向后一踢枪尖,同时右手再加一道劲,枪尖受力瞬间向后扬起石子,整个枪身以其臂肘为支撑旋转点,直接向江楚飞旋而去,同时自己脚尖蹬地弹射而出,攥着着拳头向江楚挥去。
飞旋的长枪在空中倾斜,顷刻间已至眼前,江楚只能下腰去避,而后柳琰玉挥着拳头破风而来。江楚一旋剑格,连剑带鞘砸向地面,借着地面反馈回来的力,短暂横在了空中,感受着柳琰玉的拳头紧紧贴着自己后背而过。
柳琰玉没想到江楚竟然有惊无险的避开了长枪与自己的攻击,稳稳抓停了空中飞旋的长枪,回身就对着横在空中的江楚又是一记下劈。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以为江楚就要硬挨下这一招,仙婆更是急得把蒲扇都摇断了,只有安求客这半个瞎子死死凝视着场上一处空荡荡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