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坐在学堂里写着东西,腿间躺着舔毛的狸奴。他瞥见落在桌上的枫叶,便捻起来看了看,然后歪歪身子,插在了隔座的萧也韫的脑袋上。萧也韫斜过眸子瞧他一眼,他装看不见,又装模作样写东西去了。
他见手底下的书本多了份阴影,头也没抬,以为又是些没话找话的姑娘,便客气应付道:“先自己坐着看会儿吧,实在看不明白的再说。”
“那,没拿书的能坐在这儿吗?”
江楚听这声音一怔,抬起头来才发现是昭卿,“(笑)当然。”
她坐在他桌子,把手里的衣服递还给江楚,“你的衣服。”
他双手接了过来,衣服上多了缕味道,卷着扑鼻的淡淡梅香。
旁桌的萧也韫歪着脑袋看着他俩,而后起身弯腰对江楚附耳道:“江楚,我中午去趟杨先生那,不用等我吃饭了。”说完他拍了拍江楚肩膀,看着昭卿道:“南姑娘要不你坐这儿吧,今早醒得迷糊,我去前面坐坐能看得清楚。”
她压下嘴角点了头。江楚也不傻,一巴掌轻轻拍在萧也韫屁股上,把萧也韫拍得一激灵,转过身来敲了他胳膊一下,然后自己溜了。
江楚笑着看他落荒而逃,把衣服叠好一时间没找着话,只能把搁在大腿间的无辜橘猫四面朝天拎了上来,“上次你不愿,这次呢?”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江楚,犹豫一二横了心,小心翼翼把狸奴接了过来。她坐在萧也韫让出来的位子上,并拢着双腿把橘猫搁在了上面,然后顺着它的毛轻轻抚摸着,它脑袋稍稍一动都会让她觉得它下一秒就要张口咬自己。
可它发现它只是把脑袋别过来蹭了蹭她手指,然后伸着舌头舔了舔,像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她渐渐放下心壮了胆,最后索性肆无忌惮揉着它脑袋。
昭卿:“这小家伙好像一直腻歪着你。”
“可不是,赖在我这儿不走了,每顿还得给它留出来点。”
“它有名字么?”
“没有,我跟也韫一直不知道叫它什么好。要不你给它起一个?”
萧也韫坐到了前面,何鸪却屁股一挪歪在了他肩膀上,“哎萧斋长,黎兄那什么情况?”
萧也韫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眸子看着书本,一边抽出神回他:“你觉得是什么情况?”
“(嘿嘿一笑)哎呦,啧啧啧,这可不好说。”
“(还他一笑)你都不好说,我怎么说?”
何鸪还想再开口,打眼瞅见杨先生架着几册书迈进了学堂,身体一弯屁股一扭直接溜回了自己位子不再说话。
江楚跟昭卿也把身子正了回去,可他眼睛是斜的,静静看着那把橘猫塞在怀里的她。
她手指轻轻捏着橘猫的耳朵,橘猫在她怀里也出奇的乖,撒娇似的脑袋一个劲往她怀里蹭。她垂下的脑袋却向江楚偏过去了目光,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微微发笑,便又把目光挪回了自己怀里的猫身上。
她挠着四脚朝天躺在她大腿上的橘猫肚子,又不自觉看了眼江楚,发现他目光还在自己身上,大雅一笑,靠着唇语问道:“看我做什么?”
江楚因为她笑容停了一秒心跳,又因为她后半句话多停了一秒,唇语回道:“因为你很美。”
她眼里的流光顿了一刻,又笑了。她不再去看江楚,唯独揉抚橘猫的力度更轻柔了,给它舒服的嘴角也跟翘了笑一样。
太阳往人的脑袋顶上挪了挪,宣告正午的脑袋。江楚早上起晚了没吃饭,肚子里一阵空落,到这会儿也该饿了。他嘴上不说,肚子帮他说。
肚子抱怨的声儿很大,昭卿听得一清二楚。
她歪过头去看着他把脸埋在手里那一副尴尬模样,失了笑。她在裙袖里掏了掏,然后又在怀里搜刮了一番,搜出个早上从膳堂带出来的一块包好的枣糕。
她直着身子看着杨先生,装了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然后一点一点歪着身子,把枣糕从下面递给了江楚。那橘猫鼻子灵,嗅到味儿猛然睁开了大圆眼,死死盯着她手里的枣糕,脑袋跟着枣糕一起挪动。
江楚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他胳膊,把脸从手里拔出来,一眼瞄见了块玉指捻着的枣糕,顺着望过去,看见昭卿咬着嘴唇一边努力正视着杨先生,一边努力够自己的样子。
昭卿把眸子挪过去看他,晃晃手里的枣糕,示意他拿走。感觉手指间空了一块后,她才突然发现自己怀里也空了一块——那橘猫跑去追枣糕了。
江楚把笔推向桌边然后轻轻一碰,故意让笔落在地上,他好借着捡笔的由头剥开枣糕。他脑袋往桌子底下一埋才发现,橘猫俩铜铃大眼正死死咬着自己手里的枣糕。他捎了捎鼻尖,臭不要脸的跟它对视,眨巴着眼把枣糕吞了个干净,当着它的面愣是没给它留一口。
昭卿在旁边瞄着江楚那欠样,再扫一眼急到直起身姿用前爪直挠黎江楚的猫,心里乐到不行。看似一人一猫,实则一狗一猫。
杨先生挤开一丝眼缝觑了下那坐的远的俩人,什么都没说,继续念叨着黄钟大吕。
……
那夜十五,月亮格外澄亮,将恣肆飘散的三两片碎云映出了模样。夜已经很深了,但昭卿又睡不着了。
沈付情翻了个身,把自己翻醒,睁眼看着昭卿那琥珀眸子也暗黑的斋舍里盈着微光,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问道:“思顾,你怎么还不睡啊?”
昭卿偏头看向她,没有出声,只动了动嘴唇,说的是,“睡不着。”她突然掀开被子,下床换起了衣服,悄悄出了门去。
夜很静,连男女斋舍间的园林,都少了很多声音。晚风尽是凉意,她有些后悔出门没披外衫,但她不愿再回去。
她向男斋舍那边望去,她不知道那里面会不会也有个人,和她一样晚夜难寐。
她向那边走去,远远站在院门口,望着那安静紧闭的斋门,希冀从里面听到任何她熟悉的声音。但她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隐隐熟睡的鼾声。她心头有些空落,转身向着那边的眠云湖走去。
眠云湖不同于前院的清河湖、后院的半月湖,一片杨柳岸,与满湖的秋荷睡鱼相望。广寒下杨柳旁,一方草地一卧石,一少年月下素衣,手臂枕着卧石抵着脑袋,衣袂跟着披散的白发一起随风飘摆,如月下颓然酒中仙。
昭卿顿了步子,一怔转而一喜。
江楚望着如镜的湖面,天青眸子放空千里外,不知在想什么。
“看什么呢江楚?”他耳边突然一阵暖风,扇得他心头一颤,他偏头见是昭卿弯着腰,凑在他耳边,手指勾挽起头发,笑吟吟看着自己。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江楚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见她衣衫单薄,把自己外衫解下披在了她身上,“睡不着,出来透透风。你呢?”
“和你一样……”昭卿端坐着身子,瞄了他脸一眼,又打下来瞄他肩头,而后正回眸子,慢慢歪倒身子,靠到了他肩上。
“你肩膀有别的姑娘靠过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
“真的?”
“真的。”
“希望我是唯一一个。”
“会的,我答应你。”江楚看看她,又看看湖中风月,“就是没有酒,可惜了这般风月与佳人。”
昭卿直起腰板,扫了眼天上风,镜中月,“一定要酒么?”她看江楚不解地望着自己,把他的外衫塞回他怀里,站起身垂眸望着他,“你的竹箫呢?”
江楚满心疑惑的看着她站远了些,清辉洒在她身上,又泼满了地,如金玉摔坠。湖风轻轻拂动她单薄衣衫,描绘出衣衫下朦胧的身躯。
江楚突然反应了过来,从腰间取了竹箫,抵在唇下徐徐吹动。
星河倾倒在湖海,秋荷在云边漪漾,圆月探出镜面,盛开丹桂满芳。鱼醒了梦,跃惊天际波纹,荡叠了碧空。竹箫飒飒,漱着杨柳,素纱泛星,雪发摆云,她在风里,似游龙惊鸿,若翻海云雨,自此繁花凋敝,草木零落,山河失色,日月无光,余下一点清辉,只偏偏映亮了她。
江楚在那一瞬感觉,江与山,天与地,不过是她一人罢了。
他的箫停了声,她的舞也作了歇,而后天是天,湖是湖,风是风,月是月,杨柳依旧,万籁归寂。
昭卿撑着并拢的双膝,半蹲在江楚身前,双眼泛着微光,“喜欢么?”
江楚神思从九天外游了回来,对着她那眸子,不愿挪开半丝半毫,点头道:“嗯。”
昭卿又近了近,跪坐在他身前,“(笑)希望没辜负你眼里的风月。”
江楚心头一颤,那多情眸子里映出了对方的脸:“你,就是我眼里的风月。”他把衣服绕在昭卿身后,又给她披上,却鬼使神差的在她耳边问了句,“我能,拥你入怀么?”
昭卿眉目一诧,眼里的清酒荡了荡,可她故意回绝,“不能,作为你那天凶我的果报。”她看着江楚眼里一霎的错愕一霎的失落,她发现江楚在感情里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又木讷,但他的聪明永远表决他的态度,他的木讷永远彰显他的真诚。
她笑着敲了敲他肩膀,“该问不问,不该问倒问了……”她双臂环过江楚,下巴垫在了江楚的肩膀上。江楚感受着身上袭来的温度,喉咙一滚,身子发僵,却听耳边轻柔道:“抱吧抱吧,又不是没抱过……”
她承认自己的孤独,从没有人能走近自己的孤独,她也不愿让别人走近。但他就这么蓦然闯了进来,让她这十几年来头一次感受到被人疼爱的温暖,滚烫着身体的每一寸。
他是明月,她是寒山,从此寒山上照了一轮明月,明月下多了一座寒山,月与山间,是江水绵绵,滚滚不息。
她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慢慢下移,在彼此唇齿平行处停下,幽声问道:“试过么?”
“(咽吐沫)试什,什么?”
“(蛊声)你说呢……”
湖水被风滚过,没了平静,惊醒了湖底的鱼,躁动着莲叶与花荷。
“诶!那边两个,什么人?!”这斋舍的管事儿先生大半夜倒是负责,可偏偏就看见了那缱绻的二人。
几乎要唇贴上唇的昭卿顿时一惊,手一推着江楚肩膀,慌乱把自己从他怀里拔出,结果脚下多退了几步,一脚踏空,身子向湖中坠去。
江楚赶忙腾起,两步上前抓住她手,可脚下失了重心,反被昭卿一齐拽进了湖里。
湖面荡开波纹,碎了那镜花水月的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