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是被卫子阎硬架上擂台的,按他一贯的规矩,比试只出三枪,若三枪拿不下便算自己输。那时台下围了一圈武生,没人见过江楚出手,只知他是前院学生,而一向被前院在学识上鄙视的后院,一直在体质上鄙视前院,自然也没人看好江楚。
擂台西边对着个院子,那是后院的先生们平日休憩办公,白日准许武生们进去喝杯茶歇歇脚。昭卿抱着胳膊倚坐在门当上,看着擂台上的对局。
“哎南姐,你说他俩谁能赢?”踏跺上蹲坐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壶小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
昭卿瞧他一眼,问道:“哪来的酒?”
“嗯?哦,从老霍那顺的……”他看了眼手里的酒,递向南昭卿,“南姐要不要?”
她挑起眉梢笑道:“法不责众是吧?”
“(挠头)嗨呦南姐你这话说的,老霍那多的是呢!拿他一小壶他不会说什么。我问真的南姐,要不要?”
“(摇头)谢了。”
她不舒服,什么都不想喝,几年前那三刀留下的毒虽没要了她命,却总是不时冒个脑袋疼她一阵,让她知道它的存在。她几年时间也摸不清它的习性,有时大几个月没一次,有时候一周能折磨她三回,若逢变天阴雨,折腾地更厉害。
她也不是没找人瞧过,这附近一带有名望的赤脚医生她都找过,挨过针吃过药,就是不见好,后来索性也就随它便了,弄不死她就行。而且就算她现在没这毛病,她也不会接那小壶酒。她已经开始在意江楚会不会介意这些了。
“南姐你还没说呢,你觉着他俩谁能赢?”
“你觉得呢?”
“我反正看好卫大哥,前院的愣头书生能有什么本事。”
她笑笑没再说话,又听有人喊她,说是院东有俩掐起架拉不开,霍先生要她帮忙扯把手。
而擂台上这几番,卫子阎什么铁马生根,八步赶蝉,海底翻涛,哪吒闹海,而黎江楚什么旋身进枪,旋风扫雪,翻身上撩,白云盖顶。台下一圈眼花缭乱,最后没出意外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江楚逼卫子阎破了三枪的规矩。
卫子阎最后三十枪也没能拿下,摆手撂枪心甘认输。而天也很应景的,在他们比试后,又落起了滴滴小雨。
卫子阎揽着江楚进了小院,轻车熟路地引他穿游廊进厅堂,拉开凳子让他坐下,给他倒了盏茶,在他身边坐下。
“哎黎兄,以前还以为你跟前院那群书呆子一样呢,带把剑是打肿脸充胖子,真是没想到啊!卫大哥可又是多了次败绩喽!”屋里还有旁人,方才就在擂台下。
江楚扯开嘴角回笑。
“人家这叫文武双全!难怪这院前院后的姑娘们那眼都绕着你转呢!”又一个道。
江楚扫了那人一眼,回了句场面上的客套话。
“(怼怼那人胳膊)怎么?姑娘绕着人家转你眼馋啊?眼馋等什么时候杨老头给假了,山底下那不是有个青楼嘛?”
“你滚一边去!青楼里都是什么货色?脏死了送给我我都不要!给你你要啊?”
“嘿嘿,我也不要。”
江楚把唇边的茶水落下,淡淡插了一嘴:“青楼女子多愿从良,我想若不是讨口饭吃,他们也不会去那地方。”
“讨口饭多的是办法,干嘛非要进那脏地方?仗着自己几分姿色,进去卖身卖艺勾搭男人,这不就下贱吗?!”有些人就这样,嘴上骂着不干净,吃得照香。
卫子阎也皱了皱眉,呵了那人一句,怕情势不对刚想出言缓和,不料直接被江楚摁着肩膀压了下去。
江楚:“世道给过民家女子活路吗?她们也是人,你比她们高贵是么?”
“不是你什么意思?你要不打这儿出门转一圈问问,看看谁不觉得她们下贱!别以为自己书读的多点就了不起,胡子都没有装什么孔子?最看不惯你们这群前院的一副高高在上教育人的样子!”
“行啦,你也小点火气。(看向江楚嘿嘿一笑)说不定人家就喜欢别人用过的脏东西呢,嗯?”
卫子阎:“还没说够——”他刚想腾起身子,连着话又一齐被江楚摁了回去。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身腱肉没想到被江楚摁到纹丝不能动。
“是人自然用不着我来教育,可要是做狗的乱叫,我也不介意替帮它净净口舌。我就算喜欢青楼姑娘,也好过留只耳朵在这里听你们狺狺狂吠。”
“你骂谁呢!”那俩异口同声,大吼一声直接抄起家伙翻过桌子扑了过来,茶盏被扑落在地摔成几瓣,茶水在地板上殷开了痕。
卫子阎弹起身背枪挡在江楚身前,不料被江楚攥住了手臂扒拉到了一边。
江楚侧过身子从那两厢之间一闪而过,抬脚一边踹腘窝一边蹬屁股,一个直接跪在了卫子阎面前一个摔了个狗吃屎,“就是再有十个你们这样的,也犯不着我动手。”
卫子阎一愣,上前想去搭江楚肩膀让他消消气,不料突然被他一扫下盘,自己一失重心直直向地面栽去,却在空中被江楚一把攥住了领子。
他清冷的声音自他齿间徐徐吐出,“上次是前院待客不周,这后院的礼数,黎某也领教了。”他把卫子阎拎起来扶稳,“失陪了。”
卫子阎:“诶黎兄!黎——”
手举头顶遮着雨,在厅外嚷嚷着:“卫大哥,霍先生找你呢!”
卫子阎看看这看看那,“哎呦这都什么事儿!”
……
昭卿是带着一身雨回来的,走进院子绕过影壁,踱进游廊一直到了厅堂。她老远一瞧,两个鼻青脸肿坐在椅子上生着气,瞅见她后便立马开口埋怨,指着后堂的位置骂黎江楚在后院撒野。
他们以为她会给他们撑个场讨声公道,却只等来她淡冷的一句“丢人现眼。”
前堂与后堂靠一雕花隔断壁分开,而后堂正对后院的一方湖水,所以没再设墙,靠一整面雕栏,中间漏出个花窗来,把天与湖与远山的景色,都框在花窗中。
后堂里有方美人靠长椅,足够四个人并坐,昭卿透过前后堂之间的雕花隔断,隐隐看得见江楚一个人坐在那。
她绕过雕花隔断,把被淋湿的外衫褪下,站在美人靠长椅旁柔声问道:“我能坐吗?”
江楚看了她一眼,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了挪。
她坐定下来,与他隔了些距离,脚尖勾挑起被稍稍被扫湿的下摆,习惯性翘起腿,把手里的衣服递给江楚,“帮我拿一下好吗?(见他接过)谢谢。”
她拍散着被淋湿的头发,看着一言不发眺着雨打湖面的他。雨下大了些,把湖面彻底扰乱,荷叶被打到上下点头,荷花被催落几片叶子。风卷着潮气吹开江楚额前的头发,她第一次见到他身上的沉郁。
她把头发上的水顺着发丝捋下来,而后用手捻攥着还有些湿漉的头发。闷热已经随着雨水褪去了,吹进花窗的风甚至带了丝凉意。昭卿鼓着腮呼了口气,敛了敛肩膀,江楚看她衣衫单薄,问道:“冷吗?我衣服是干的,你不介意的话。”
昭卿怔了下,“那你呢?”
“(抬了抬腿上的衣服)不是有你的么。”
“(笑)不介意。”她接过江楚的外衫,轻轻盖在身上,再把头发拢到脑后,好不浸湿江楚的衣服。外衫里带着一丝微散暖意,让她的身子慢慢回温。
她问:“他们惹你生气了?和我说说?”
“他们……算了,犯不上……”他透过花窗看着湖水,半晌后开口道:“我第一次在学府看见你的时候,是在前院的清河湖上,你躺在小舟中入了梦。你经常那样?”
“是吗?”她想了想,却已记不得是哪次了,“只是有时候。我很喜欢一个人在舟上的感觉,任着风浪把我推到哪,好像舟就是我,我就是舟,既不知去路,也不知归途。”
“为什么?”
她懒下身子靠在美人靠上,“人有时候不就这样么?(笑)总有浮萍飘零之时,身似不系之舟……”她偏头对上了江楚的眼,又挪回眸来低头摇摇笑笑,她觉得不该在江楚心情低落时谈这个,便玩笑道:“我这么和你说了,可你不准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顺着湖水推到山底下去。”
江楚突然笑了,看着她道:“以后我就在湖边蹲着,逮到就给你连人带船推下山去。”
昭卿:“(笑)然后回头跟我说,是风和水把我送下去的是吧?”
江楚:“(忍俊不禁)借口都帮我想好了?”
昭卿:“(俏骂)欠死你得了……”
江楚:“说实话,长这么大,我没乘过几次船,打小看到的都是风沙尘土。但记得有年上元节之后,那是我爹为数不多的一次空闲,他带着我在渠江租了个小船,让我摇橹。(不觉发笑)结果我把橹摇脱了手,我就看着它离我越来越远,我怎么都够不到。”
“后来呢?”
“后来就是,我和我爹在江上飘了两天半,还是渡江的商船把我们连人带船拉回去的,船家把我们好生数落了一顿。(笑)我猜他回家后一定在妻儿与邻里那儿把我们骂了个够,毕竟耽误了人不少生意。”
昭卿笑笑,问道:“一直听到的好像都是你和令尊的故事,令慈呢?”
他整个人僵了一下,看她一眼又垂下来,苦笑道:“我没娘,从我记事时,就没有……”
“(一怔)对不起……”
“(释然一笑)没事的……”
“(沉了半晌)我理解那种感受。你本该有的,可你只能看着别人,望眼欲穿。尤其是你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却又早早失去的时候……”
他们开始发现,也许他们彼此算得上同病相怜。
江楚:“我爹总和我说,因为我没有娘,所以我该比别人更坚强。”
昭卿:“你做到了。”
江楚摇了摇头道:“不……”然后看着她认真道:“是我们做到了。”
她眼里流光闪过片刻怔愣,而后继续流转,柔然一笑。她发现江楚,已经开始踩进她心防了。
雨下开始倾倒,一盆接一盆,炸在湖面上发出一阵阵隆隆声响,就着风的呼啸一起,嚣张跋扈。湖面扬开了水雾,将外面笼了层纱看不清楚,雨水被风送进来抽在二人脸上。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坐在那静静听着雨声和风声,直到昭卿发现,江楚竟然靠在凳子上闭了眼,平稳的鼻息像是睡着了一样。
“黎兄!”刚从霍匡那回来的卫子阎绕过雕花隔断,见南昭卿也在,“哎南——”
昭卿把手指抵在唇前示意他静声,而后起身将江楚的衣服轻轻给他轻轻盖上。
卫子阎看愣了,揉了揉眼,确信自己没有眼花后,更愣了。一件衣服一个动作,带给他的震惊却需要长久的时间来消解。他在脑子里想了无数画面,但每副画面,他,还有他们,似乎都不经意间退下帷幕成了配角。
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像是捧着的东西突然将被人要顺走一样,一声通知都没下。
昭卿在他面前轻轻打了声响指,压着声道:“愣什么呢?跟我来……”
没人知道后来那两个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的人怎么样了,只知道他们后来找江楚道过歉,道歉的时候,鼻青脸肿上好像又多了份鼻青脸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