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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衡(1 / 1)


“吱嘎——”

大门应该许久没有打开过,光是活动筋骨都得大喘气,木头门面翘开了皮,死去多久的土灰蹦起,攻击着几人的鼻腔。

四人进了屋,借着外面的光勉强看清了屋内的陈设。两间,外间只有一张桌子,里间一张床,桌上一根燃了一半的油灯,杯碗还在,只不过盛的是土灰,床上还铺着满是补丁的被褥,斜拖在地上。

江楚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对着油灯一吹,阴暗的屋内一瞬间弥满了清光,这才发现外屋角落还有一口灶,余下些许木柴,地上被积灰铺了个遍。

村长站在门口道:“四位就请在这先住下。老头子我回去给你们准备饭菜,好了便过来叫你们。”

“谢过村长。”韩书良对村长拜道,随手关上了门,“这一身湿得差不多了。”

“你扶玦兄出门不带伞,你又稳坐他身前,正好给他挡了风雨。”赵昱拭去木凳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下。

江楚在房里找到条木棍,捻其一头,竟靠两根手指翘起了整个棍身,辩道:“书良可是心甘情愿坐我马上的。(看向书良)是不是小书良?”

他把棍梢摔落回地上,震去了棍子上的浮灰,又走到门口让雨水把棍子淋洗一遍,这才担在墙角灶旁两面墙的木架上,废了半天劲升起灶火。

赵昱看他担好木棍,又扫了眼韩书良鸡啄米的脑袋,等火将其烘干,脱了外层衣服搭在上面。

江楚单臂担着自己跟书良的衣服,把赵昱的衣服往边上拽了拽,好让他们的搭在灶火正顶——让你挑事儿!

“喂,过来坐吧。给个姓也可,方便称呼。”赵昱对着护卫道。

“在下姓柳。谢过赵大哥。”

“姓柳?”江楚心里沉吟着,多看了护卫两眼,突然觉得有股无由来的熟悉。

韩书良在那边挽起了裤腿,嘴上已经开始惦念着村长为他们准备的酒宴,江楚被他断了思绪,顺下了话,“你真以为这村子会给你排个宴席?”

“啊?什么意思?”

“就算是酒宴,也是送你上路的酒宴。”赵昱说完了一句,再也没开口,江楚也跟着一起闭了嘴,剩韩书良自己摸不着头脑。

……

大雨已经停歇。屋内,黎江楚坐在灶边,借着火烘着裤子。韩书良撑着脑袋发呆,两眼比枯井还空。

四个人在一间屋内,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气氛诡异到奇怪。

屋外突然一阵骚乱声,赵昱仔细听了听,应该是在敲他们对户的门。

外面那人敲了很久的样子,突然顿住没了声。韩书良方才一直盯着门,满脸紧张样,这安生下来,他才松了口气,俩胳膊往桌上一叠,脑袋垫在了上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韩书良一惊,第一时间就是看向江楚。后者摸了摸自己左边的裤筒,觉得也烘得差不多,抬眼对上了书良的目光,扬扬下巴示意他去开门。

韩书良抿了抿嘴,双手在胸前一顿比划,鼓足勇气,然后……让他的护卫去拽开了门。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直接栽了进来。他趴在地上仰着头,扫视一周,最后落在了韩书良身上,立马爬到他脚边,大喊大嚷起来。

韩书良认得他,正是下午他在村外路边接济的一人。他说的像是当地方言,韩书良听不太懂,但大体还能辨出话意来,说的是:“恩人!快走!他们,他们要杀你们!”

他赶忙把男子搀起来,刚想问明白怎么回事,结果那男人扒拉开他的手,后脚赶不上前脚似的一下子撞在门框上,险些把老门直接撞下来,也顾不得疼出溜就没了影。

韩书良手足无措,看看敞开的大门,又看看不以为意稳坐如两只老狗的赵昱和江楚,第一时间倒是上去把门关上了。

“怎么回事啊扶玦兄?啊赵大哥?”

江楚调了个方向,烘着右裤筒,淡淡道:“有戏看。”他偏着头对韩书良浅浅一笑,“过来坐。”

韩书良撩起板凳,俩腿一叉,屁股一墩:“扶玦兄,刚刚那人说的是真的吗?”

“是。”

“是——那我们还不跑?!”

“有你赵大哥跟柳护卫呢,你怕什么?”

赵昱听江楚这话,挑了挑眉。他发现自从身边碍了韩书良俩人,他不得已需要掩下身份后,江楚似乎就真的不拿他当王爷了。

到底谁是王爷?

江楚话音刚落,屋外突然一片光亮,嘈杂的土家方言越来越响,混乱的脚步声也俞近。

“快,就在里面!”、“围起来围起来!别让他们跑了!”、“记住了!一起冲进去,不留活的!”、“粮食钱财都是我的!”

村外的小坡上,一男子头戴纱帽,身着黑暗金鱼纹锦袍,背着双手握着陌刀,看着那一群抄着火把与农具的村民。

“窦大人。我们要不要出手?”

“不必,一群乌合之众,威胁不到殿下。殿下嘱咐过了,真到了应付不来的情况,我们再动手,不可因为这些不成气候的贱民暴露我们。”

“是大人!”

“京城最近没什么动静吧?”

“回大人,一切安好。”

“山涧里刺杀的人查清楚了吗?”

“根据衣着配饰,还有随身木牌,应该是平辽的势力。”

“平辽……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吧。以后给我盯紧了,今日的情况若是再出现,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属下明白!”

“对了,王爷身边那位姓黎的,查查他底细,若有威胁……”他作手刀抹于喉前,下属见此会意拱手退下去了。

……

韩书良屁股一抬脚底一转,往江楚身后稍了稍,也不知道在地上摸起了个什么东西,感觉好像要是有人向他冲来,他立马就能给他送一闷棒。

“砰!”屋内三面窗户全被外力破开,窗棂上的积灰顿时扬满了整个屋子。江楚拍了拍书良肩膀,让他放心些。

屋内的剑锋寒光一现,银枪寒芒一点,在浮灰中跃舞,一声声哀嚎此起彼继,良久不绝。整个过程不及一分钟之久,至最后一把铁锹重重坠落在地,村里的暴民一个个叉腰瘸腿搀扶而去,不过五息,一切归寂。

“扶玦兄,这……这就是你要我看的戏吗?”

“(轻笑)别急。”江楚起身,手指勾起木棍上的衣服,扬臂一旋披在了自己身上,看向那三人道:“我们换个屋子住吧……”

三人跟着江楚在这村子里摸黑乱转,他们挑着地上没汪水的地方七拐八拐,最后弯进了一处巷子中。

江楚负手立于一家门前。

书良借着月光,见清辉洒满他一袭白衣,襟前烫着淡金流纹,腰系银革,裳绣鹤羽。

江楚侧过首来,白发被清辉洒得发亮,恣意垂散略显颓然美感,面容早无少年稚嫩,取代的是分明的棱角与世道的沧桑,可眉眼柔而无懦,不怒自威。

韩书良第一次发现江楚身上有股奇怪的韵味,明明颓然却又不败,孤峰耸立削峭清狂,潦放无羁。

江楚:“还记得这口巷子吗?还有这户人家。”

韩书良抽回神,仔细认着,半晌后看了眼赵昱,又看向江楚答道:“这是下午赵大哥施舍那对夫妻的巷子?”

江楚点了点头,往后撤了一步,侧过身子,示意韩书良自己过来看看。

韩书良三步迈出探过脑袋去,那户人家大门开敞,随着风轻轻摆晃着,像是在邀请着什么。

屋内搬的一干二净,就剩一个破口杯子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左右滚动。

韩书良:“(吃惊)怎么——他们白天不是还住在这儿吗?”

赵昱背着手迈了进去,给韩书良丢下句不冷不淡的话:“这里早就容不下他们了,只不过被我们加快了进程。”

韩书良:“什……扶玦兄,你早就知道会如此?”

“不确定,也算是赌。赌赢赌输,我都不赚不赔。”

“为什么?”

“不是说了么,他们是人。”

韩书良闭上眼沉了口气,把这个“人”字在嘴里嚼碎。他记起了江楚说的那句话,“没救的,未必不知恩。救了的,未必非豺狼。”

世上或许真有完人。但对绝大多数而言,道德、仁义、良善,只有吃得饱饭,才能被搬上台面。

有些人善良,是因为有钱才善良,可若当生存都成为问题,善恶本身便失去界定,人与动物,也别无两样。

“扶玦兄。今日这出戏,书良谨记。”

“嗯……”江楚对着门里扬了扬下巴,“(笑)进去吧,说不定这戏,还得你来登台谢幕。”

……

韩书良因为江楚昨夜一句话,卧在床上翻身倒柜一夜愣是睡不着觉。直到第二日他被毫无阻拦闯进来的太阳灼热了脸,他才突然有了睡意——可他已经要被江楚轰起来了。

他垂着脑袋跟着江楚在村子里转悠,他那半睁不闭的眼睛这才发现,一向空着手背在身后的江楚,今日出门竟然多握了把剑。

“扶玦兄,咱这到底是要去——嗯?”

韩书良脑门子突然顶在了江楚背上,发现他已经停下步子。他歪歪身子向前望去,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老少妇孺围起了一道墙,就是不知道“墙”中心是什么。

韩书良俯身凑近了些,保证那“墙”中没有哪块“砖”会发现他。

他听着那“墙”吱吱呀呀的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终于透过那寥寥无几的砖缝,看清了墙中心的那人——昨夜来敲门,要他们逃走的那个人!

而他此刻被五花大绑的躺在中间,四五把菜刀在他周围嚯嚯。

韩书良回头看着江楚,见他平端起剑,似是要递给自己的样子。

“扶玦兄,这?”

“他动了别人的利益,无关善恶。他昨夜因你的善意施舍而选择报恩,但如今招致祸端,救与不救,你自己决定。”

江楚清眸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像是把韩书良扔在了寒冬里的清泉,跟着一起发冷。

“扶玦兄我……”

“我仅借你一剑,其余,我袖手旁观。当然,你没有救他的义务。救了,也许你自己便会永远留在这。”

“不是扶玦兄你……”韩书良看着江楚,又回过头去看那一群磨刀霍霍的村民,“你真的不帮?”他等了很久,一直在等江楚回答,可对方的眼早就告诉了自己,他不会帮。

韩书良像断了筋一样抬起胳膊,半摊着手。江楚张开五指,长剑沉沉的砸在书良手中,把他双臂重重压了下去。

他垂着脑袋,回身看着人群中的男子。是啊,他的生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自己要过来揭露密谋的,又不是自己要求他的。在村外施舍食物救他一命,已是仁至义尽了,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江楚垂眸注视着他,静静等着他决意。良久后,见他仍是低着脑袋,垂着胳膊,剑在他手指上耷拉着,沉下眼睑无味一笑,转过身子道:“回——”

“扶玦兄。”江楚身子转了一半,被他叫住。

江楚看他握紧了长剑,直起了身子,对着自己重重道:“今日我要是回不去,劳烦你跟我那护卫说一声,让他回去告诉我爹。就说……(攥紧剑)他儿子没给他丢人!”最后一字冲天,惊动了那一圈“围墙”。

韩书良看着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猛喘口大气,双手抄起剑,扯开了嗓子拔腿往里冲,嘶吼声把整个村子里仅剩的几只瘦鸡枯鸭全部震得飞上了土墙。

江楚背着手看着他后腿赶不上前腿的样子,心里笑骂他是个傻小子。

乱世里的善恶会失衡,但人心里的尺秤不该随之一起断折。

韩书良没被世俗的浑水淌过,肚子里都是儒家那套泡出来的仁义礼智信。而跨出学堂或是书房的那刻,就不得不面临萧宋的现实与自身的理想对冲。

有的人能在两厢对冲下不变本心,但也只是有的人。而不幸的是,曾经的江楚没能成为这“有的人”。

而现在,江楚不确定韩书良会是哪种,所以他希望能在韩书良还是一碗清水的时候,用自己的方法让他尽可能干净下去。

江楚稳稳立于原地,好像什么都没做,可那群人竟丝毫动弹不得。

韩书良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一把拽着那人往外跑,俩人在一块歪歪扭扭踉踉跄跄,直到从江楚身边刮过去都不曾停下,咆哮声还从书良喉咙呼啸出来,随着风拖了十万八千里。

江楚看着他俩身影原来越远,回头看着那群一动不能动的村民,突然一顿,“哎,就这么把我撂这了?”

……

赵昱在马上,瞥了眼书良,从离开村子到现在,他似乎就一直在颤抖,压根没停过。他看了眼在马上漫不经心的江楚,问道:“你早上带他去做什么了,给他弄成这样?”

“带他去登台排了出戏而已。”江楚嘴角挂着浅笑,驾着马溜达到书良身边,“还没缓下神?”

“扶玦兄,我感觉,今早上,我已经把一辈子的勇气用光了。”他看着江楚那淡若清水煦如冬阳的脸,“扶玦兄你怎么知道今早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你会算吗?”

“(浅笑)我又不是江湖术士……”

韩书良皱了皱眉,脖子往后仰了仰,狐疑着摇了摇脑袋:“不对……你跟赵大哥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些都会发生?”

江楚觑了他一眼,笑问道:“你觉得呢?”

韩书良笃定了,“你们怎么料到的?”

江楚耸肩一笑,像是开着玩笑道:“不都这么写吗?都是些翻烂的套路,总要尽力各种善恶考验各种磨难,然后再让你下决心去做那对的事情,好像不这样就没法证明你是那能挑起大梁的人。”

他看向韩书良,眉眼突然变得有些讥讽,淡淡道:“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突然笑了一下,“是我我救不救……”

韩书良这个人震了一下,江楚的这句话直接将他初夏的燥热全逼退了去,竟徒生一层凉意。

江楚见他这般,笑问道:“还觉得我们是好人吗?”他见他良久不语,哈哈一笑,“行了,逗你玩的。”

韩书良:“(认真)为什么不救?”

江楚没想到他较上真了,“嗯……有些东西由不得我们决定,你会明白的。”

“可,如果你们早知道如此,你们为什么还要同意那村长留一宿?不留不就没这些事儿了吗?”

江楚笑而不答,下巴冲着赵昱的方向微微扬了扬,示意韩书良问他。结果这小子还还真开了口。

赵昱没看他,甚至有些不耐烦,语气不冷不淡道:“为了避雨。”

“……”韩书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隐隐发现赵昱并不好搭话。他以为是赵昱生性淡冷,又怎知是他王爷的阶级让他懒得开一副尊口。

韩书良像十万个为什么一样脑袋一转又问起了江楚:“那早上那些村民为什么不砍我啊?就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这么写吗?”

“(笑)你活在里吗?可能是……你气势太汹涌了吧。”江楚糊弄着他,突然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我剑呢?”

“啊!那个,(戳手)我把剑连同一些钱财都给他了。(怯怯)我怕他路上再遇到危险……”

江楚抿嘴心道:“让你救人,还把我剑搭进去了,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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