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蕊意。管理者派我来接各位的。」她示意,殷梓和泽峻随她横渡六次十字路口,晃眼竟然是座图书馆。
「…这是人界的图书馆。」殷梓有些讶异。
「是。」蕊意笑笑,「我们的状态和都城那儿不同,不是用计算机的。」
只见一个穿得整齐朴素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欢迎,我是这里的馆长。」
蕊意笑了笑,隐身入书架上的一本书。
的确很稀奇。殷梓不觉也跟着笑了。
「都城那儿比较先进,我一辈子都守着这些,结果收纳的居民也都住在书里。」馆长客气的请他们进去。
「…我以为我还在都城里。」殷梓看着馆长。
「都城管理者也跟我相似么?」馆长呵呵的笑,她从眼镜后面放出慧黠的顽皮,「这些城市也不知道怎么了,老爱找年长的女人。」
「馆长比都城管理者整齐多了。」殷梓微笑。
「咦?小梓姐,妳见过都城的管理者?不公平~我怎么都没见过?」呆到现在的泽峻终于惊醒了,他大声抗议。
「都城管理者出名的懒于交际,我当这么久的管理者,还没见过呢,只是通信已久。」馆长笑咪咪的,「…殷梓小姐,妳来重庆有什么事情呢?」
环顾这个藏书不知道有多少的大图书馆,像是许多人藏身于此,屏息静气的听他们说话。
「…是悲伤夫人要我来的。来找一个…很古老的悲伤。」殷梓喃喃的说。
她和馆长闲聊了一会儿,泽峻因为长期旅途的疲惫频频点头,馆长住了口,慈爱的看着他,「这孩子累了。到我房里睡吧。」
泽峻揉着眼睛,呵欠连连的跟在馆长和殷梓的背后,一看到床,就面朝下的将自己埋在枕头中,只来得及脱鞋子。
这是个简单开阔的阁楼,有张沙发、床、书桌兼做梳妆台。此外,都是书,满满的,从书桌蔓延到低矮的书架,重重叠叠。
「抱歉,占了妳的床。」殷梓对泽峻有种无可奈何的宠溺。
「远来是客。只好委屈妳睡沙发…」馆长有些抱歉。
「我不用床。」殷梓轻轻摇了摇头,注视着这个管理山城的管理者。
馆长让她温柔却犀利的眼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是心事都被看穿了一样。「…殷梓,妳是飞头蛮吧?」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殷梓瞄向馆长挂在颈间的护身符,突然有些了然。那是她族民的头发编出来的。上面附着的感情不是恐怖、怨恨,而是温柔、感念。
「那么,他是真的了…不是我的幻觉。」她微笑,如梦似幻的。
「他?」
「…我们世代藏书,据说书楼有个保护神。有人说是饕餮…但是那种贪吃如狂的精灵怎么会来书楼?」馆长羞涩的笑了起来,「我在还小的时候,见过他一次。是他救了我。」
极小的少女,从那身体藏在虚影中,只有脸孔清晰如月的少年手中,接过一个漆黑的护身符。
「哥哥,你是谁?」当时的她,能力还在沉睡,却隐隐觉得不寻常。
「我是妖怪,飞头蛮。」他淡淡的一笑,却隐隐含着孤寂。耳上长出宽大的洁白翅膀,他飞起,横越皎洁的月空。
「我查了很多书。只有最隐秘的宗教典籍出现过妳的踪影。」馆长的眼神非常温柔,「虽然很没礼貌,但是我真的想见见妳。」
殷梓有些吃惊,她抬头,望着阁楼天窗泻下的月影。
曾经有族民在这里过。但是她没找到他,他也没找到她。此时,那个孤单的族民去了什么地方,是不是还在这艰辛的环境底下存活着?
她垂下眼,激动的心情很快就平复下来。她已经见识过千年的岁月,许多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如果妳再见到他,」她对馆长淡淡一笑,「请他到海岛那边找我,好吗?」
馆长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一夜,她睡得很少。却做了梦。她梦见一道飞影横越了皎洁的月空,却看不清那孤独的身影,是她未曾谋面的族民,还是她自己。
第二天,馆长开车载他们去那座尼庵。
庵前尼姑正在洒扫,殷梓合十问讯,「师太,请问住持在吗?」
尼姑打量了她一下,「女施主,有何贵干?」
殷梓沈吟了一会儿,「我是来找一个木盒子的。」
那尼姑惊愕的看着她,连竹帚都掉在地上。「…请进,请进!师父等您很久了…」
不一会儿,这小小尼庵大大小小的尼姑都穿戴整齐,迎接出来,一个年纪很大的师太捧个木盒子,恭恭敬敬的奉上,「女施主,地藏王菩萨托梦以来,一直都在等您呢…」
「…地藏王菩萨?」泽峻惊讶了。
「封号之一。」殷梓漫应着,接过那个木盒子。仔细一看,居然全无斧凿雕琢,是天然生成的盒子。她不懂…这树为何要费尽心血孕育出这样一个天造地设的盒子,又为什么非交到她手上不可呢…?
她打开盒子。
剎那间,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只觉得无数尖叫哀鸣直冲脑际,乱烘烘的鼓噪喧腾着。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那无声却巨响,无数黑暗情感的狂流…
没有声音的喧闹,没有感觉的痛苦。
这是否就是疯狂的感觉?
泽峻看她簌簌发抖,连假身都快维持不住,几乎要现出原形,他大喊,「小梓姐!」
殷梓这才惊醒过来,木盒儿差点儿掉在地上,还是泽峻抢起来的。
盒子里只有一截手臂粗细的断枝,和一卷几乎腐朽的绢带,绢带上缠绵几根极长的头发,就这样。
「这是什么?」泽峻困惑了,「不,或者该问,这是什么意思?」
殷梓凝了凝神,仔细观看这些,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畏惧,「…我不懂。」虽然不懂…但是她隐隐的知道,这很可怕,却很重要。
「这棵树呢?是从哪个树取下来的吧?」馆长是局外人,反而比较冷静,「要去看看吗?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老师太点点头,「这神木有三千多年了,前几年有人来测过祂的年轮…可惜去年冬天无端的打雷,把祂劈了一半,怕是活不成了…在后山,施主们,请跟我来…」
他们绕到后山,果然非常雄伟,可惜已经开始腐朽。半边树身焦黑,那雷直入地底,伤了根本。
老师太指指犹然完好的半边,「就是那块树皮朽了,这才找到这个盒儿。」
殷梓呆呆的看着濒死的神木,「…没有这么高。应该…」她脑中出现许多纷乱的影像,她不晓得看见了什么。
「老师太,谢谢。」她回过神,「我们看过了就回去了。」
女尼们虽然好奇,但是地藏王菩萨嘱咐过的,谁也不敢留下来看,遂顶礼回庵了。
「殷梓,妳还好吧?」馆长觉得她很不对劲。
她摇摇头,弃了假身。用发卷着断枝和绢带,她飞上极高耸的、树皮腐朽的地方。树皮的附近有个粗壮的横枝,那断口虽钝了,她却一眼看出来,和木盒里的断枝是一块儿的。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瞳孔不断的放大缩小。
这树没有那么高…顶多也只有两人高吧?她知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但是她就是知道…
绢带绕过横枝,猛然下坠…她听到非常响亮的折断声,这样震耳欲聋…那是她颈骨折断的声音。
为什么没人解解她下来?好痛苦…好痛苦…她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她还看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腐烂、长满蛆虫…渐渐只有白骨和破烂的衣衫飘扬…为什么没有人解她下来?
喀的一声,她的身体获得自由,坠落到大地的怀抱。
行走在幻觉和前世恐怖记忆的殷梓,再也无法飞行,她笔直的跟着幻影中的白骨,坠入泽峻张开的怀抱。
继续做着恶梦,连同泽峻一起看着自己的恶梦。
她的身体自由了…但是头颅呢?她的头颅掉不下来。还没脱尽的头发缠住了绢带,她的头颅继续挂在树梢摇晃,已经死去很久的她,魂魄被这样的惨死震慑住,离不开已经渐渐化为白骨的头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已经快要忘记为什么要挂在这里…是雨?是因为她没把雨祈下吗?她忘了。她忘记了一切,随着腐朽的速度,遗忘了自己的名字、一切,只有怨恨与日俱增。
是她的父母亲手把她挂在这里的。
她好恨、好怨哪…但是她想不起来为什么恨,为什么怨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眼珠已经不存在了,但是痛苦的白骨,却只能用着空空的眼窝望着月。
放我下来…好痛、好难过…放我下来…
真的有神吗?她祈祷了又祈祷,为什么神佛默然?真的有魔吗?只要能脱离这种痛苦,她愿意入魔道…但是魔也缄默。
为什么?为什么?她用空洞的眼窝控诉的望着苍天。她再也受不了了…
「人类的孩子,妳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继续待下去,妳会变成妖异啊…」背着光,那张脸孔有着不忍的慈悲,「可怜的孩子…受尽折磨的孩子哪…人类真是残忍…」
只有头颅、双耳上长着雪白翅膀的仙人,将她解下来,温柔的抱在发阵中。「可怜哪…我们生不出子嗣,想要怜爱个孩子都怜爱不来,为什么人类这么狠心,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可怜哪…」那张温柔的脸庞,蜿蜒了两行泪。
瞪视着仙人,满腔的怨恨愤憎,居然让这泪融解了。空空的眼窝流出血泪,那少女骷髅发出死去以来的第一声哭喊。
她希望的也不过是…父亲抱她下来,带她回家。
「好心的仙人…」少女骷髅细声,「请毁了我的魂魄。我不愿意转世…除非当你的女儿,不然我不愿意转世…我不要…」
那张温和的脸孔凝视她很久,温柔的将脸贴在白骨上,「父亲带妳回家。跟我回家吧。」
「父亲…父王哪…」从恶梦苏醒的殷梓喃喃着,「你耗了多少修行,修复我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魂魄…你嘱咐这树收藏我的悲哀,清洗我的痛苦…父亲哪…」
几乎耗尽所有,强项的隐瞒过六道轮回,私自让她降生在自己妻子的怀里。「父亲…母亲…」
她飞了起来,重新被唤醒的悲哀怨恨充满心中,她疾飞,越过这棵树,不远的山巅过去,就是那令人憎恨的前世家乡…
凝在空中,她愣住了。
模糊印象中的贫穷破落山村早已不见,沧海桑田,林立着耸天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是了。她怨恨的、憎恶的人们,终究和惨死的她一样,都逃不过死亡的呼唤。在彼此遗忘的时空洪流里,谁都是过客而已。
恨也罢,爱也罢,都消失了,都消失了。
她仰望晴空,只有「他」还存在。那个无情无绪,超然一切的万物平衡,成就也在,毁灭也在。无以名状,只好谓「天」。
我们都身在一疋极大的织锦中。旧锦已破,新锦续织。就算再怎么灿烂辉煌,幽暗晦涩,也只是一经一纬。
她像是窥看到什么,只是还不明白。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敬畏。
「飞头蛮和人类,蜉蝣和神仙,都没有什么两样。」她喃喃着。
从后面追来的泽峻和馆长,只看见她飞凝于空片刻,突然往下坠落,成了一团亮白的火焰。
「小梓姐!」泽峻急着冲过来,只见她像是裹在发阵中,满头乌黑的长发成了银白,她的脸孔在缩小,表情呆滞。
馆长浸淫在书籍里已半生,尤其苦心钻研宗教神怪典籍。她虽然未曾看过,却也读过类似描述。「化人?成形?不好了…泽峻,帮她护法!」
她从手提袋拿出书,「蕊意,快帮我去拿武器来!」
沉睡在书中的人魂少女惊醒,如疾星般飞驰而去。馆长深呼吸了一下,她向来以书为命,深居在图书馆中,足不出户,所有的战斗都是纸上谈兵。
没想到,这一把年纪了,还有这样的初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