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殷梓走进咖啡厅的时候,狐影心里微微一惊。
好像进来的不是殷梓,而是个迷路的孩子。她的眼睛这样迷茫,脸孔这样脆弱,相识这么久,从来没看过她这样子。
「殷梓,」狐影招了招手,「来我办公室,我们喝私家茶。」
她温润的淡淡一笑,「那你的生意怎么办?」
「还有白虎不是吗?」他耸耸肩,「付那么多薪水,他也得做点事情。」
「喂!死狐狸,我是点心师傅!」白虎从厨房探出头,气急败坏的,「我可不是端茶倒水的小厮呐!」
「现在哪有人叫小厮的?」狐影朝身后摆摆手,「现在都叫服务生了啦。」
他完全不理白虎的大喊大叫,将殷梓迎进自己那小巧的办公室。「怎么跑来了?我等狐火下课,有人帮我当班的时候就会过去…天气这么热,妳又不爱出门…妳现在都穿着假身?」
殷梓笑了笑,很淡很淡,「嗯。总是要习惯当人了…」
狐影点了点头,端出茶壶来,正正经经的泡着仙茶,一面思量怎么开口,殷梓也不催他,只是安静的喝着茶。
「…殷梓,泽峻小朋友的脉象有些奇怪。」思忖了一会儿,他开口。
她张大眼睛,「我没发现什么不对。怎么了?」
「…他除了元婴,还结了内丹。不但如此,经脉还融合了一部份强大的妖劲…」玉郎告诉他的时候,他还不相信,帮泽峻看过脉象,也只能发愣。
「哦。」殷梓放下心来,「因为有时候他有关卡过不去,是我帮他打通的。可能有些妖力就这样融合进去…」
「妳没感到有什么奇怪?」狐影看着殷梓,突然有点啼笑皆非,「他可是人类呐。」
「…人类不能这样修炼吗?」殷梓这才有点慌了。「我不知道…这样很怪吗?」
望着殷梓好一会儿,狐影笑出来,「我懂了…玉郎和我都经过化人,当过一阵子人类。但是妳没有…」所以她不知道怪在哪里。
要说怪,其实也还好。泽峻不修炼得很顺利,活得好好的吗?「只是不寻常。他的禁制弱了不少,我不敢去碰,所以没看气海如何…虽然不曾有众生这样修炼,我看他挺好的。不过他大约会是道妖双修的第一人吧…」
殷梓低头了一会儿,有些不安的,「这样使不得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对人类的一切都不太了解。」说到泽峻的状况,她心里隐隐一痛,「…我是穿过禁制看过的…」
踌躇了一会儿,她将泽峻的状态说了说,「他是非修炼不可的,所以我才为他再三护法。这几年我略略可放手,终究还是不太放心。」说到要求人,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她忍不住红了脸,「…若是…狐影,拜托你照看他。」
「干嘛这样吃朝天椒似的。」狐影笑她的脸红,「就算妳不说,我会不照看吗?这孩子挺得我缘,众生叔伯都喜欢他,妳担心太多了。我比较担心妳呢,妳借胎的对象找到没有?」
「…还没找到。」殷梓低了头。
「我也给了妳不少名单。殷梓,妳若真的化了人…不找个人类家庭庇护是不行的。妳又跟别的不同,早超过化人的阶段太多。若是临到最后阶段,又还没找好借胎的对象…一个稚弱没修炼的人类孩子,怎么抵抗别人的侵袭?一片叶子还是得藏在森林…」
「我懂。」殷梓打断他的话,端起茶来喝。
「妳放不下泽峻吧?」
殷梓没有回答,只是茫然的看着虚空。
狐影暗叹一声,「…罢了。这些啰唆不过是闲话。妳也知道,我收养狐火以后,变出了爸爸的啰唆习性。倒是管理者那儿给了我个讯息,要我转告妳的…悲伤夫人找妳去…」
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突然磅的一声大响,狐影扶了扶额,打开门,泽峻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已经肿起一大块了。
「…别撞坏了我的门。」狐影没好气。
「哪有什么门呐?」泽峻咬牙切齿的揉着肿包,「空空荡荡的一片!我瞧见小梓姐在里面只是想进来…悲伤夫人是谁啊?」
「你不能跟。」殷梓站起来,「狐影,为什么夫人突然找我?」
「为什么我不能跟?」泽峻跳了起来。最近殷梓越来越奇怪,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原本不肯教他的法术,现在可是非常仔细、非常系统性的教了他,天天交代什么东西在哪里,他可是害怕得很久了。
「因为你跟了去,那个变态的夫人会想把你留下来。」狐影嬉皮笑脸的。
「狐影!你这样说夫人是不对的!」殷梓轻斥,「她可是仅存的几个古圣神之一,你别胡说…」
「身为这么崇高的古圣神,却喜欢人类喜欢到只吃人类的悲哀,这不是变态?就好像有人只爱猫啊狗啊,爱到命都不顾那样…」
「狐影,别这样。」殷梓皱眉,「听话,我不能带你去…夫人要见我,我是不能不去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妳才不会回来!」泽峻使起性子,「妳要远行对吧?妳要去到我不能去的地方?我不要!我从现在要时时刻刻跟着妳,就是不要让妳偷偷跑掉了!我会听话…小梓姐,我不要离开妳!」
…生于人世,终有一别。你为什么不能懂?
我…我既然懂,为什么痛到没办法克制,连不存在的心都疼痛不已呢?
「不是现在。」殷梓强打起精神,「…你要跟来,就跟来吧。」
先于一切神魔、众生,混沌初分时,古圣神就存在了。即使是神佛,也不了解古圣神的一切。有人说,他们是最初有识的精神体,乃是无知无识的太初所萌化,但也只是推测,不知道事实如何。
古圣神不入神魔领域,别有所栖,通常都安静的与天地同眠。只有一个古圣神与众不同,她不但栖息在人界,还酷爱人类。但是因为她的能力太过强大,会破坏天地平衡,所以她也只是观看着,并且将人类的悲哀拿走。
这也是为什么人类的悲哀再巨大,通常都可以经由时间的洗涤渐渐淡忘。神魔都敬重她,也不敢太伤害她的子民,虽然神魔都谄媚似的上了许多封号给她,她却只自称悲伤夫人。
她是绝对中立的存在。只有人类毁灭的时候才会起身。也因为她的偏袒,人类若灭绝了,神魔也别想存在…因为她誓言过,人类灭绝,众生都得陪葬。
「她是有点偏执。」殷梓笑笑,「却一直是个公正的偏执者。」
回头看了看泽峻,她有点担心,「…你待她可要心怀虔诚。若不是她存在,人类早让神魔莫名的战争给消灭多回了。」
她念咒,开启了大门。这个在虚空中的大门,时时都是存在的。所有人类的哀伤,都从这儿流入。但是其它众生的哀伤,只能自己承受了。
「夫人,妳唤我来。」殷梓轻轻的说。
原本浑沌一片的门内,出现了银白的道路。
这是很奇怪的地方。像是没有生命,只有银白树干的树木,安静的伸向天空。天空纠缠着银紫,像是薄暮时刻,一阵阵温柔的风吹过,像是啜泣。
树木的叶片是银白的,遍地柔软的丝状物也是银白的。像是被银色统治的大地,只有一条闪亮的银白道路。
水流哗然,无数小溪穿透这片大地。空气中有种奇特的芬芳,像是清澈海洋的气味。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在一个湖泊站定。泽峻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位不可思议的夫人…
她长得跟人一样,身量或许高一些,坐在一个银白树木自然生成的宝座上。双眼蒙着白布,却绝丽的拥有一种威严的魄力。非常非常的圣洁…像是夏天银白的雷电一闪,或是一束破开沉重乌云的金光。
她在流泪。
蜿蜒的濡湿了蒙着眼睛的白布,一滴滴的落下来,成了这片大地的湖泊、小溪,一切的源头。蔓延整个大地的银白丝状物,原来是她的头发。
「飞头蛮殷梓。」她没有开口,声音却震耳欲聋,在脑际不断回响,「我做了一个梦。」
殷梓低了低头,「夫人,和我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
殷梓讶异的抬起头。近乎全知全能的古圣神居然说,她不知道?
「有一份古老的悲哀到我这儿,滋味复杂的让我神醉。」她落下一串宛如水晶的眼泪,「但是那古老的悲哀,却是一棵即将枯死的树发出来的。那悲哀,居然让我做梦了。」
殷梓眨了眨眼,「…我不懂。」
「我也不懂。」悲哀夫人回答,「所以,妳去这里吧…」一阵强烈金光笼罩了殷梓,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清楚得宛如真实的景象。
是个庙宇。一个女尼爬上参天的古木,在被雷劈开的缝隙里,拿出一个木盒。
「我怕再也尝受不到这样馥郁的悲哀了。但是…我不愿意再做梦。妳去听听…那树孩子的悲哀吧。」
虽然不明白…但殷梓还是行了礼,准备离开。
「殷梓…」夫人迟疑的开口,「那人类的孩子…可以让他留下吗?我已经好久好久…没看到真正的人类孩子了。」
殷梓看了看泽峻,她轻轻摇头,「夫人,他是我的。我不能给妳…」她拿出一个精心缝制,却像是用了很久的布娃娃,「但是我可以给妳这个。」
悲哀夫人微微的笑了,那布娃娃瞬间就到了她手上。「…她被人类的小女孩疼爱好久好久…真美丽…」
疼爱着绝对无法触摸的生物,疼爱到只愿啖食他们的悲伤。为他们流泪,直到盲目,即使盲目也还注视着每个人类…
这也是一种爱情吧?
泽峻突然很想替她做些什么…或者是留下来安慰她…如果死亡可以让她快乐一点的话…他愿意。
「泽峻。」殷梓遮住他看着夫人的视线,「该回去了。」
他有片刻的茫然。不明白自己刚刚涌起的念头是什么。
殷梓却不说什么,只是握着他的手。许多众生、人类,只要能力足够,都能够来见夫人。但是见了夫人,还能随意离开这片大地的…实在不多。
或许夫人无意为恶,或者是她不晓得什么是恶。但是…众生总是很难抵抗她的魅力。在银白的长发下,掩盖许多尸骨。却不是夫人杀了他们,而是他们不愿意进食、迷醉于此,衰弱而死。
真正最可怕的法力,恐怕是深沈沉的温柔吧?
但她还是很喜欢夫人。喜欢她的执拗,还有温柔。只是她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在银白柔软的头发下长眠。
其实,这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还有你的人生,」她对泽峻说,「等你了无遗憾的时候,再来吧。」
她带着泽峻,跨出了大门。
她并不真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网络搜寻是个好东西,她看遍了所有找得到的照片,终于在重庆找到这个小小的庙宇。
是有些困惑。但是暑假还没结束,她也很高兴可以暂时将寻找借胎对象这件事情暂时撇在一旁。
或许是最后的旅行了…她不再拒绝泽峻的陪伴,正正经经的办了护照,规规矩矩的坐在大铁鸟的肚子里,像是个人类一般,出发到重庆去。
没想到这几年重庆这样发展…她转着头,有些糊涂。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像是来到另一个都城,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车马杂沓,行人往来扰攘。跟遥远海岛上的那个都城几乎没什么两样。
但是有种感觉…有种深沈的感觉,让她觉得,这里跟都城是一样的。同样拥有魔性,同样有自己的意志。说不定…也拥有自己选择的管理者。
等她看到迎出来的人魂,更证实了她的感觉。
「听闻大妖降临,我们来得迟了。」过来的人魂很有礼貌。
殷梓揖了揖,「太客气了。我儿时住过蜀,说来也是故乡。只是当时年纪小,记不清了。」
人魂有着少女的模样,有些像是得慕。泽峻好奇的看着,已经忘记行礼这回事了。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惹得人魂少女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