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感弥漫了她的全身,把一切都吸入了深渊,直到她什么也未剩下。尽管,她一开始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她只是…只是…
她是什么?
她是薄暮光辉。她如今清楚了。或许她一直都清楚。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感到如此空虚…如此冰冷…如此孤单。
“余晖?”
余晖被吓了一跳,她对着模糊的天花板不停地眨着眼睛。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向暮光。暮光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好奇。
“对不起,我看不出来你醒了没有。我从来没在一匹小马脸上看见过这么呆滞的表情。”
“没事。”余晖毫无生气地说,“我醒了。没关系。”
“余晖,亲爱的,你听上去糟透了。”瑞瑞在余晖的另一边说。她停下梳理自己的鬃毛。“你昨晚睡足了吗?”
“是啊,睡足了。”她的眼睛一直向下盯着毯子。她无法直视她们中任何一个的眼睛。她们曾经用——或者说,将会用——鄙夷,恐惧,怨恨的眼神看着她。有那么一刻,暮光恨过她。或许她一直如此…
“余晖,出什么问题了? ”暮光问。
你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余晖苦涩地想。她摇了摇头。不,暮暮…没有做这事,现在还没有。但她会的…她曾经做过的。余晖抓紧了她的毯子,她冰凉的双蹄搓着温暖的布料。她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大家现在都醒了,露出了许多奇怪的表情:有些是疲惫,有些是迷惑,有些是担忧。她需要告诉他们。露娜告诉过她要向他们吐露这个秘密。但她该从哪里开口?当她自己还在消化这一切的时候,她该怎么告诉他们这个如此可怕的事实?
那空洞感又回归了,似乎将要再次把她吞下。它慢慢啃噬着她,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她需要做些什么,任何事情,只要能让它停下;说些什么,去到哪里,做些什么,火车的四壁正挤压着她;一切都显得如此之小,如此之密。她无法呼吸。她的胸口被压紧了,好像要把她的心碾碎一般。无数想法在她脑海之中尖叫。
她不是一匹小马。她什么也不是。她只是…她只是…
“余晖!”
余晖猛地抬起头,发现她的朋友们聚集在她身边,还有浮在她面前的一个纸袋。她把它夺了下来,深深向里呼吸着;这纸袋随着她每一次的急促呼吸而不断收缩舒张,直到她的过度呼吸结束。即使如此,她还是把它围在嘴边,她的胃里天旋地转。
“哇哦,这是怎么回事? ”云宝问。
“你没事吧,甜心?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啊。”苹果杰克说道,言语中带着姐妹般的关心。
余晖等着话语涌上舌尖,但它们在喉咙处就被阻塞,被咽回了肚里。她只是把袋子从嘴边移开,咕哝一声“吃的”,然后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另一阵恶心感袭来,她停了一会才站稳。她紧闭眼睛,等着这股感觉消退,而她的朋友们则靠得更近了些,近到她足以感受到他们各自的体热。他们或许说了些什么,但余晖的耳中听见的只有静电般的嗡嗡声。
当她的感官重新恢复时,她从他们身边挤了过去,打开一扇又一扇的车厢门,直到她到达了出口,蹒跚地走了出去。她享受着早晨的空气,享受着脸上的阳光,好像她是第一次感受到它一样。它温暖而鲜活,这提醒了她她还活着。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温暖从她体内被吸走了,让她再度寒冷而空虚。她内心的黑色涡旋向外炸开,余晖跌跌撞撞地向前几步,接着她便倒在了地上,身体蜷成一个球。
这不可能发生。这不可能发生。我不是匹坏小马…不…不…我是…我是最坏的小马!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 一切都是我干的!不,那不是我…我不存在。我只是个…幽灵…但依旧是我干的。余晖烁烁就是薄暮光辉…薄暮光辉就是余晖烁烁…我们是一样的…是我干的…我杀了…我害了…
“余晖!”
她抬起头;暮光正向下看着她,她锐利的紫色双眼中满是不安与焦虑。那是关心她的朋友的眼睛。那是取代了她的陌生小马的眼睛。那是判她有罪的保护者的眼睛。那是对她撒谎的公主的眼睛。
余晖恨这对眼睛。在冰冷而永恒的黑暗之中,一股火焰熊熊燃起,似乎要把她吞噬。坚持这种感觉,一个声音告诉她。快点,去恨她啊。到头来这都是她的错。但不对!这不是暮光的错——那是她自己的。
但当余晖直视着这对眼睛时,憎恨的火焰便探出了它们贪婪的舌头,寻找着更多可供吞噬的燃料,不管她有多努力想要把它压抑下去。告诉她们,她大脑中理性的那部分命令道。告诉她们,一切都会好受些。
她再次张开了嘴,微弱的咯咯声从中传出。“早餐。”她突然说道,重新站了起来。“我…我早餐后在告诉你们!有谁饿了吗?我肯定是饿了的!哈哈…哈…哈。”她环顾着大家,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和暮光的一模一样。
余晖低着脑袋离开了站台,走进托特尔城,她几乎没有留意周围的建筑。她的身体似乎不是她自己的:紧绷,迟缓而沉重。她眯起眼睛,盯着依旧挂在她脖子上的沙漏。它一直陪伴着她,如今似乎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这就是她感到的那股额外重量吗——沙漏?
时间。
余晖不是一次穿越了时空,而是两次。向前与向后。第一次,她来到了未来,创造了末日与毁灭;第二次,却是试图修正这一切。这会如何结束?余晖只清楚,不管一切如何终结,带给她的都只有痛苦与哀伤。
即使在现在,后悔,内疚与悲伤带来的痛苦都跟随着她的每一步,让她的蹄子仿佛灌满了铅一般。她猜这大概比什么都没有好。或许她内心深处还有马类的成分,尽管只有一点点。
她朋友们的窃语声紧跟在她身后,但她不在意。她很快就会告诉他们。他需要如此。他们会知道一切。
然后他们就会恨她。
一一一
“我们是同一匹小马。”余晖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在她的脑中回荡。
“是的…我猜…从根源上来说,的确如此。”露娜绕桌走了一圈,她仰起下巴,沉思着,“余晖,你或许与她共享一个灵魂,但你已经证明你自己与你的前身是很不同的。”
“不过,这还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根据灵魂而让身体完美地转世。”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余晖问,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尖刻的意味。
露娜冷静地凝视着她,然后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了。“唔,余晖,我只有理论,但我相信它是正确的。告诉我,你认识与薄暮光辉战斗的那只生物吗?”
余晖摇摇头。
露娜抬头看着天窗之后的夜空。“它属于最古老的种族之一——行走在这篇大地上最丑恶的生物之一。这一只被专门叫做霜妖(The Frostlich)。”露娜停了停,让余晖点头示意她继续,“霜妖一唔,所有的尸妖(lich)类生物——都有一个独特的状态。有些小马把这称作祝福,其他的则称其为诅咒。它们是永生的,而且是最为符合字面意义的永生。”
“你是什么意思?”
“唔,举个例子,看看凤凰(phoenix):它的生命周期是有限的。当一只凤凰到达了老年时,它便会化为火焰,从一只雏鸟重新开始。然而,依旧有方法杀死凤凰,确保它们的生命周期不会循环。但对于霜妖来说,它不会在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开始生命。它们的永生也不能保护它们的身体免遭时间的侵蚀。它们只是继续存在着。”
“这…听上去可怕极了。”余晖说。
露娜点点头。“它们的身体会朽坏,它们的心智会重新回到最原始的状态,但它们还能继续行动。你能捅穿它们的心脏,砍掉它们的脑袋,但它们最终还是会站起。它们的本质只是一个灵魂操纵着一个身体,被它们的魔法捆在了这个世界之上。
露娜的脸被黑影覆盖。“薄暮光辉把这力量据为己有。她想要让自己真正永生,尽管我不觉得她真正理解这宄竟会带来什么。”
“或者是,她不在意。”
“是的,她那时可能已经把一切理智都丢在一旁了。不管如何,她通过创造出一个不死之身的方式把自己的灵魂绑定在了世界上。然而,暮光用谐律精华做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
“是啊。”余晖轻声说,“塞拉斯蒂娅让她…她让暮暮拯救我的…我们的灵魂。”
“确实。或许是因为暮光意欲完成我姐姐的愿望,抑或是谐律精华看见了你内心有多么痛苦。不管如何,它们行了古怪之事,将你的灵魂剥离了你的身体。”
“所以我看见的那个薄暮光辉…”余晖回想起那刺耳的咯咯笑声,那团漂浮的黑球…那个坐在中心城王座上的怪物。“它只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差不多如此。我猜测她只是在依着灵魂离开之前留下的最后情绪行事。几乎就是一个反向的鬼魂。”
她们共同沉默了一会,接着余晖说:“所以,她的灵魂——我的灵魂——有着霜妖的魔法。所以…它并不能真的…向前,对不对?但它也无法回到它的身体,因为它被封印起来了。”
“这两点都是正确的一至少根据我的理论如此。这失落的灵魂一直在世界之间摇摆,想要向前,却无法做到。没有小马一没有任何生物曾经尝试或研宄过薄暮光辉所试图做到的事。我们几乎不可能超越猜测的范围。”露娜坐在了余晖的对面,“我认为不仅仅是霜妖的魔法让她留了下来。她依旧有无法放开的强烈情感。”
余晖畏缩了一下,她看着自己的后腿。“你是说她对塞拉斯蒂妞的痴迷?她对暮暮的憎恨?”
露娜的沉默给了她答案。
“所以,没有身体可以回归,那魔法就…给它造了一个新的身体?”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猜测。”露娜说,“没有谁见过当尸妖的身体完全腐朽时会发生什么。塞拉斯蒂娅和我以为我们很久之前就把它们都关进冥府(Tartarus) 了。显然,我们错了。”她深深吸了口气。“你的灵魂已经熟悉了这个身体,所以它决定仿制它。尽管,你为什么会以一只幼驹而不是以一匹成年小马的形态回归,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只是魔法不够完全让你恢复。”
“那就是说…我的父母不是…? ”余晖想到了她客厅里的那些婴儿照片。
“你的出生并不正常,余晖。暮光和塞拉斯蒂娅一定将你交给了一个家庭养育,期望你能有更好的生活…”
一一一
余晖的脑袋依旧低垂着,她一头撞上了云宝,跌坐下来。当她抬眼看去时,云宝眯起了眼睛。
“我们已经差不多路过六家不同的餐厅了。但你的魂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们叫你你都听不见。”
余晖站了起来,看了看他们旁边的那家咖啡斤。“对不起,我…很对不起。”她的眼帘垂了下来,向前走了一步,然而云宝却伸出一只蹄子把她拦下了。
“说真的,余晖,到底怎么了?你看上去像是有谁死了一样。”
然后再复生…却只是为了再死一次。余晖轻轻地把云宝的蹄子放了下来。“我保证我吃完早饭后就解释。”
云宝皱起眉头,但没有抗议。他们都没有。大家走了进去,坐在一张桌旁;余晖选择了一个偏僻的角落位置,尽量远离暮光。在额外加了几把额外椅子之后,他们都舒舒服服地挤在包间里。
就像喙灵顿一样,余晖想着。历史特别喜欢自我重复。她呆呆地瞪着菜单。她的胃低吼着要求食物,但她没有心情吃饭。她想要蜷缩起来,想要去睡觉,想要在母亲的怀中醒来,想要听见她说这一切都只是个噩梦。
但是,他们又不是她真正的父母。她杀死了自己的生身父母,纯粹由于魔法而转世。他们只是收养了她。不过,无论如何,余晖都爱他们。他们从不知道有关她的真相,从未参与过暮光孕育的计划。他们只是收养了余晖,将她视如己出。
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他们还会爱我吗?她环顾着餐桌,看着她的朋友们,重复着这个问题。露娜告诉她要相信他们,但这些感情会不会也是互通的呢?
一一一
余晖与露娜重新站在余晖自己的那部分图书馆里,即便厚重的灰云挡住了天窗外的阳光,这里也比薄暮的那部分更为明亮。
“我知道要你完全理解接受这一切很困难,余晖。”露娜温和地说。
“天哪,真的吗?”余晖掩盖不住自己声音中的苦涩。
露娜没有理会。“但你需要在被你自己的想法吞噬之前明白这一点:你和薄暮不是同样的小马。
余晖大吃一惊地抬起头。“你在开玩笑,对吧? ”她的声音提高了,“你自己亲眼看见了这些事,怎么还说得出这种话?我们完全就是一模一样的小马!我们有着同一个灵魂!”她开始完全意识到事实之重,咽下了一声抽泣。
“不,余晖,恰恰就在于此。你们或许共享着一个灵魂,但你们的生活经历让你们彼此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你懂得薄暮从未理解之事。你接受了友谊与真正的爱。”
“这不足以把我们两个区分开!她做过的事都是我做的!我偷窃过,谋杀过——我变成了—个怪物!我终结了世界,露娜!”
有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落在了余晖面前,另一片紧随其后。她抬头望去,看见小块小块的天花板正在飘散,逐渐变为闪烁的碎片。墙壁的情况如出一辙,书籍与桌椅亦是如此。她正在醒来。
“余晖一”露娜急匆匆地说,“——我不是叫你无视你的过去——我是告诉你不要让它定义你自己。是的,你是犯下过错误——实话说,非常严重的错误。但是,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样子。看看你努力要达到的目标,你尽力想去改变的事物。你也需谨记这些,你的朋友们同样会催促你这样做的。”
“你是什么意思? ”梦境坍塌着,余晖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变得遥远起来。
“你不能独守这个秘密,余晖。这会把你逼疯的。你必须告知你的朋友们。”
“他们会恨我的!我不能!他们永远都不会接受——”
“相信你的朋友,余晖!”露娜开始消逝,“不要让你的愤怒控制了你。依靠你的朋友们!”